第六章 热脸贴上热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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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灯初上,溢彩千条,在几十盏埋地射灯的映照下,高大华美的东方君悦食府,更显得妩媚多娇,晶莹剔透,宛如宫殿一般美轮美奂。不,准确地说,它就是一座美食娱乐的殿堂。门前的广场上,人欢车嚣,络绎不绝,杨明峰他们一行五辆组成的小小车队驶进停车场,各找车位,很快就淹没在全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了。好在大家都是训练有素,不用招呼,很快便自动在大堂里聚齐了。

    经济处这回是倾巢出动,徐总打头,朱会欣殿后,帅哥靓女们居中,二十多口子人鱼贯辗转,好不容易才被穿着金色旗袍的领位小姐,引进了四层预订好的包间里。

    杨明峰虽然是今天名义上的“主角”,可说实在的,根本没人拿他当个“屁”,连他自己都知道两张桌子里最靠门边的位置是属于他的。大家落座后,处长一一给他介绍处里的同事,杨明峰只是不停地说“您好”,头也不知点了多少次。

    点菜还是老规矩,“泄密”当仁不让,先点了几个新近在某些犄角旮旯体验过的“小秘密”。接下去从徐处长开始,大家转着圈一人来一个“最爱”,最后菜谱才传到杨明峰手上。他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抱着硬纸板装订成的沉甸甸超级“麻将牌”,装模作样翻了几页,就点了“虎皮尖椒”。他以前曾经听一个湖南的同学说起过,这道看似简单的菜,其实很考验厨师的功力:不能脱皮,不能糊,讲究外焦里嫩,火候要拿捏得恰到好处。

    在座的这些位,哪个不是老“吃货”?里面肯定有懂行的。坐在他对面的朱会欣是四川人,没等他话音落地,便啧啧地称赞道:“小杨行啊,一看就是咱们经济处的人,会点菜。这东方君悦的虎皮尖椒,可以说是我吃到过的最好的。”

    酒和凉菜很快便上来了。女士杯中是法国波尔多的“辛尼山庄”,男士们要的是咱纯国产的“小糊涂仙”。开席前,孟凡群带头,郝震推波助澜,大家一块儿起哄,非得让徐总说两句不可。徐总先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随后嫣然一笑,脸颊上居然还少女似的流出一道绯红。她抬手理了理墨绿色真丝衬衫的团花领口,端庄沉稳地站起来,吴音侬语婉转清亮:“咱们这一段时间净是忙了,大家也好久没在一起这么全地聚过了。今天趁着小杨来,又是刚结束了会,大家尽可以敞开热闹热闹。不过,可别喝多了啊,明天还得上班。”

    郝震嬉皮笑脸的马上接起徐总的话茬,故作忸怩的样子,怪腔怪调的声音说:“处长,敞开热闹是啥意思呀?是不是……这个……这个……是不是饭后还有啥活动呀?”他一下提高了声音,“哎,我提议,男同胞吃完饭以后可都不许走啊。”

    满屋子的人全都哄堂大笑。朱会欣抹着眼角,转过身使劲打了郝震肩膀一下说:“你这个家伙,真是没有正经的。得让你们家小刘好好管管你!”

    “哎,朱师傅,你这就不对了。”郝震认真地对她翻着眼睛说,“我们饭后找个宾馆聚齐打牌,合理合法呀。你这个老太太,可真是的,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坐在杨明峰身边的孟凡群呵呵笑着告诉他:“朱师傅和郝震干的是一摊活,也就郝震能跟她开这种玩笑。”

    杨明峰本科刚毕业的时候,一个人曾经撅过整整一瓶“红星二锅头”。他原以为自己这两下子不含糊。可是没喝多久便发现,他这种水平在这个圈子里,也就只能勉强算是含含糊糊稀松平常,刚够跟大伙打成一片。刘立新和郝震喝酒是大呼小叫,来者不拒。孟凡群喝的是“蔫酒”,每次总是先干为敬,一口三分之一玻璃杯“小糊涂仙”下肚,嘻嘻坏笑着望着对方,那意思就是,你不喝,我就不走,您看着办。不过,这里面最能喝的,还应该数朱老太太,她自己一个人闷在一边,吧嗒一口菜,吱喽一口酒,没多久,白瓷瓶里就摇不出响来了。

    大家酒兴正浓,包间的两扇门“咣当”一声大敞开了。只见满面红光的达文彬和人高马大的集团副总张红卫,手上端着玻璃高脚小酒盅,笑吟吟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秘书朱宏宇手里拎着个莹白的“茅台”酒瓶子,在两位领导后面用脚抵着门,高声助阵:“达总和张总来看望大家啦!”

    大家立刻搁置下手里所有的节目,抢上前去,热情围绕在以达文彬为核心的大领导周围。有问好的,有敬酒的,还有公然抢朱宏宇生意,给老总们满上的。

    望着眼前热闹的场面,杨明峰不知所措地躲在人群后面,寻思着是否应该随着大部队一起冲上去,与大家共同表达爱戴之情。可冲上去吧,自己一介白丁,你认识领导,可人家领导认识你是哪根葱呀,强用自己的热脸万一贴上了个冷屁股,丢人是小,自尊心受到摧残是大。不过去吧,万一老总真关注到了自己,会不会想:你算是哪根葱呀,在我们面前有什么可狂的,为什么不来给我敬酒?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忽然听到身边有人轻声说:“小杨,上去,跟达总喝一杯!”杨明峰吃了一惊,急忙扭头,只见身边站着脸色酡红的徐处长,手上摇着一杯红酒,眼睛却盯着热闹的人群,嘴唇轻启,正面色平静地怂恿他。

    “嗯。”杨明峰领命,不再犹豫,马上就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上了足有大半杯的白酒,越过最外面的两个女同志,挤上前去。

    达文彬被热情的同志们逼迫着已经畅饮有好几下了,可手里小小的酒盅却依旧是半满的。他并不是酒量有限,其实要的就是这个矜持的派头。噢,你一端杯子过来,我就喝了,那到底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因此渐渐地就成功脱离了主战场,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一向爽快的张红卫被不停尽情爱戴着,嘴里还呵呵冒坏道:“张总能喝,你们让他多喝点。”

    “达总,我……我想敬您一杯酒。”

    达文彬听到这有些虚弱的声音,偏过头,见是一张似曾相识,稚嫩涨红的脸。他微微想了片刻,继而便会心地笑了。他向侧面的朱宏宇伸过半满着的酒盅,朱宏宇时刻警惕的双眼立马发现了情况,赶紧双手倾倒瓷瓶,小心翼翼地给他滴了几滴。达文彬举盅齐胸,笑吟吟地看着杨明峰,似乎是在等他再度正式提出申请。

    “达总,我敬您一杯,您随意,我全干了。”杨明峰这次有了底气,恭恭敬敬地说完,先是向前哈了一下腰,接着又向后弯了一下腰,仰脖一口气喝了个杯底朝天。

    达文彬抿着嘴,冷眼看着他奋不顾身的架势,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满足。这个孩子本质上看来还是不错的,不仅仅是能说会道,在顽强之中还带着那么一点儿傻劲,要是以后在忠诚度上再有所表现,没准真能成为一块材料呢。来日方长,拭目以待吧。这人呐,一时半会儿可认不透,希望自己没有看走眼。

    杨明峰还没放下杯子,就被刺激得忍不住轻微地咳嗽了两声,他学着老同志们敬酒的样子,将空杯子送到达总面前,请他“验伤”。达文彬还在思索,不知不觉就举起酒盅,破例一饮而尽。

    这下可坏了,人群中有不少眼睛可都盯着他们两人咧!这些光柱中数两双最辣,射灯珠似的泛着白光。其中一双是朱宏宇的,而另一双来自孟凡群!

    此时,门外又是一阵喧嚣。打头进来一个魁梧高大,膘肥肉圆的壮汉,后面打狼一般,是呼呼啦啦一堆腆胸叠肚的跟班。壮汉手上端着满满一大杯啤酒,进得门来便大呼小叫道:“我们都窜了好几间屋了,闹了半天两位老总在经济处这里呢。”他晃着青亮的寸头又四下寻摸了几眼,跃过人群,更高的声音向里面喊道,“徐总,今天您也躲不过去,我也得敬您两杯啊。”

    这些人中杨明峰不少曾见过的,大部分都是开会时那帮子客串的“山口组”成员。现在脱下黑西装,解下黑领带,脸上都堆着笑,看上去竟是有些像咱人民自己的武工队了。不料,万绿丛中一点儿红,打这群男人中间,竟然挤出来绿衣白裙,纤细柔美的潘婷婷。潘婷婷侧身抢过几位老大,挤到达文彬面前,甜甜的声音说:“达总,我敬您一杯。”

    达文彬还是那副老成持重的样子,退后一步,看着新进来的一帮子人朗声说:“你们保卫和后勤的同志,这两天最辛苦,我倒是要先敬你们一杯,表示感谢呀!”

    杨明峰看见潘婷婷拿眼睛似乎是很嚣张地瞥了他一下,立刻知趣地挪动脚步,跳出圈外,挨到也是刚刚撤退下来的刘立新身边,悄悄问他:“那个胖子是谁呀?怎么今天好像全集团的人,都到这里吃饭来了?”

    刘立新手挡着嘴巴,压低声音说:“是保卫处的处长。他后面跟着的,除了有几个是保卫处的,其他大部分都是咱们从社会上招聘来的保安。今天,一定是会务组负责后勤的也在这里庆功,你看潘婷婷不是也来了吗?”嗯,杨明峰点了点头,这才弄明白,怪不得这些人看上去别有一番江湖味道呢,刘立新接着又说,“老总们常在这儿吃,饭店里谁不认识他们呢?再说,朱宏宇没准也早把信息给沟通出去啦。”

    刘立新不愧老到,猜得确实没错。

    原来,今天晚上达文彬和张红卫本是率领着科研处、咨询委等一帮技术科的专家,设宴答谢外地几所重要协作单位的领导和技术负责人的。其主要内容,是探讨今后进一步合作、共同发展的前景。在昨天盛大的招待会上,人多眼杂,再隆重,说白了也不过是相互寒暄,插科打诨。在今天的晚饭桌上,才是非正式的正式磋商。

    达文彬从前年轻时干技术那阵子,一点儿就通,一学就会,也堪称专业高手。可现在有那么多更重要的军国大事要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渐渐的就手艺生疏。时间长了,术业有专攻,更是敬而远之,没了这份闲情逸致,远离了阳春白雪。他今天来,纯属是面子事,可还不得不来。

    他坐在一帮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研究员教授中间,听他们三句话不离技术,也插不上几句嘴,可还老有人拿话逗引着他,让他当场表态。不过他心里可清楚,这些人知识越多越阴险,表面上看起来是尊重他,其实有几个就是预先埋好的套,等他往里面钻呢。因此,他们说的那些什么FPGA、DSP、装联工艺,他不仅不感兴趣,而且还越听越烦。

    现在从政的风险比前些年大多了,像他这样的正局级干部,在北京遍地都是,动不动就是问责制,动不动就是民主评议,各种考核、检查还多如牛毛,万一自己哪天稍有不慎,落到个套里,被罢官免职,就将前功尽弃!再说了,自己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了快四年了,再要往上升,就是副部级。副部级可是中组部直管的干部,凤毛麟角,全国人民都盯着呢。又想到自己昨天在大会上软抗了罗部长,他甚至暗暗地有些懊悔。就是当场说两句老头子爱听的,又能怎么着呢!高手过招,绝对是你死我活的一番龙争虎斗,除非老家的祖坟冒了青烟,否则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要是抗争失败了呢,后果不堪设想啊。

    达文彬看着斜对面坐着的那个,摇头晃脑,满嘴洋词的昔日大学同学,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这个老同学以前在学校里,不论从哪方面跟自己比都差得远了去了,几乎每次补考都榜上有名。可现在,一门子技术干得时间久了,琢磨熟了,钻透了,也是正儿八经行业内知名的专家了。又带研究生,又拿课题费,明面上的收入比自己还多。竟也混得气定神闲,人五人六地指手画脚,到处讲学,像个宝贝似的到处受人崇敬。他现在比自己踏实多了,滋润多了,干到六十五岁那是平平常常的事。唉,这还有天理没有?我天天忍辱负重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达文彬越来越不舒服,桌上的话就少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显得有些勉强。

    真正合格的秘书,自有揣摩领导心思的一套方法,但是还不能明确显露出来。啊,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了,那不成奸细了吗,明天你就别干了!所以要有个委婉的表达方式,既让领导觉得你好用,又要让领导觉得自己天威难测。朱宏宇自认为就是这样一个好秘书,他看见达总摆弄着手机,也不发表意见,只是哼哼哈哈地敷衍,还连着上了两趟卫生间,心里就明白了,琢磨着要给领导换点节目。他出门到前台溜达了一圈回来,悄悄转到达文彬身边,俯下身子,在他耳畔窃窃私语了几句。

    果然,达文彬听了,显出关注的神情,到底突发了什么临时事件?全桌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正在说话的也赶忙打住,大家齐刷刷地全望着他。达文彬站起来,冲着一圈人拱了拱手,抱歉地说:“哎呀,我刚知道,今晚集团在这还有几桌客人,我和红卫过去打个招呼,稍微失陪一下,你们继续聊。”

    达文彬这稍微失陪一下,时候可是不短,足有四十多分钟的样子,方才与张红卫脸上带着酡红,步履匆匆地走回来。可没想到,屋里这帮搞技术的呆子,借着酒劲,还闹腾得越来越欢了。不过早已转变了话题,正七嘴八舌,兴味盎然地纷纷补充论证:部里面一位德高望重的泰斗,确实与他的一个女学生,除了言传之外,还有身教。

    这些人倒是家有余粮,底气十足,可达文彬是个行政干部,哪儿受得了呀,这以后要是在圈内传出去,达文彬总经理与某某某专家们一起,私下羡慕泰斗晚年多姿多彩的幸福生活,别人最多究个“胡闹”,可他,没准就得被定个“诽谤”!达文彬在这个民主热烈的氛围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句话还不能多说,尴尬得只有低头看手机的份儿。

    正琢磨间,他的手机响了,达文彬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匆匆起身,大步走进包房的洗手间,按键接听。

    “彬哥,嘻嘻,你干吗呢?”手机里传过来商小溪这丫头顽皮天真的声音。

    “呵呵,小溪呀,没干吗,和朋友们聊会儿天。”达文彬随意轻松的口气说。

    “真的吗?你们是不是在谈工作,我是不是打扰你啦?”小姑娘大呼小叫,带着几分自责的声音,听得达文彬真乐了:“没事,就是大家吃饱了撑的,在瞎胡扯呢。”他继而便以长辈训教的口吻道,“你这个小丫头,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找我有什么事呀?”

    “我躺在床上半天了,可就是睡不着。”商小溪似乎是很委屈的声音,“又饿了,想要吃冰淇淋,可还不敢一个人出去。”

    达文彬不觉心虚地看了眼紧掩着的磨砂印花玻璃门,低声哄她说:“没事,现在是和谐社会,这才不到十点钟呢,肯定没事。”

    “嗯……关键是我这个月又没钱了,”商小溪小声咕哝着说,“你现在不是没事吗,我想让你请客。”

    达文彬略微想了一下,有半个多月没见着这个小丫头了,不知道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而且现在时间还早,再晚些回家,跟老婆也能交代。最关键的一点是,这顿饭他已经实在没有胃口再吃下去了,就爽快地说:“好吧,我现在就打车过去,到楼下给你振铃,你下来。”

    达文彬揣好手机,回到餐桌边,跟大家逐个打招呼告别,说孩子寄宿的学校来电话,先走一步。不知说了多少句“一路平安”才终于算是出了门。

    不料,朱宏宇尾随着他出来了,紧走两步在屁股后面关切地说:“达总,司机在楼下等着呢,我已经发短信了,通知他送您。”

    “不用了,时间也晚了,让他早点回家休息吧,我打车走,顺便溜达溜达。”达文彬回了一下头,声音干巴巴地说。

    溜达溜达?朱宏宇隐约明白了,达总除了不容反驳“看孩子”这个强硬理由外,可能还有其他重要的私事要办,便不再吭声,抢到电梯前给达文彬按了下楼的按钮,等他进了电梯,摆了摆手,才转身回去。一边走,一边打电话通知司机解除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