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当官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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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戴河距离北京两百五十公里,两辆别克“商务舱”不慌不忙,没用三小时便到了。可没想到,下了京沈高速出口,找那个别墅酒店倒是颇费了些周折。

    酒店传真过来的资料写得倒是挺明白,详细描述沿着国道走,过几个红绿灯,沿途经过哪个商场,到了顺数第几个路口,左转再右转……就可以看见大牌子了。可问题是,作为基础参照物的那条“国道”在哪儿呢?两辆车来来回回围着高速出口兜了两圈还没有发现路标,最后杨明峰不得不打了一辆脏兮兮的“黑车”,才给自己带上了康庄大道。大家在车上七嘴八舌,都痛骂编资料那个缺心眼的弱智。

    不过等到了目的地,大家就都老实了,为什么?因为达文彬这个“销售员”给推荐的酒店简直太棒了!

    酒店由一连片十几栋红顶白墙,姿态各异的独栋小别墅组成,距离海边也就五十米。远远看去,就像一群在海滨浴场搔首弄姿的西洋仙女,风姿绰约,火辣明艳。待走近了观察,却是各有各的独特韵味。每栋别墅造型各异,结构也不尽相同,或圆顶或尖顶,或厚重或清秀,有的绕着石柱,有的却兜着木围栏。

    商小溪办会不愧是专业。在酒店接待处的大堂里,麻利地收集了几张身份证,跑到前台不一会儿,就哗啦哗啦手指头勾着两小堆钥匙回来了。按名单分房子,登记房间号,发钥匙走人,全过程有条不紊,几乎是并行作业,一气呵成,都没有给同是会务身份的杨明峰半点插空表现的机会。

    刘立新在一旁抄手看着这个美丽干练的小姑娘,呵呵笑着对身边的杨明峰说:“给资本家干活就是锻炼人。你看,把个小丫头都给逼成勤务专家了。我敢说,在咱们集团,常办会的那些位同志,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比不过她。”

    “她呀,每星期都得操办个一次两次的,跟她比,咱们这些人全是业余。”杨明峰觉得工作中的商小溪尤其妩媚,特别是她低头忙碌时那一对越发忽闪的长睫毛,怎么就总也瞧不够呢。

    “嗬,了解得够清楚的。”孟凡群也靠过来,看着商小溪,坏笑着说,“怎么样,下午约她一起游泳去?”

    杨明峰见自己的女朋友被这厮随意地口头调戏,就有点酸溜溜的感觉,冷冷地回敬他道:“那你就试试呗,要能约出来算你的本事,而且还得抓紧时间,明天她就回去了。”

    “没问题,泡妞是咱的强项,大不了以咱们这些帅哥集体的名义去争取她,这些社会上的小女孩,保管谁也扛不住。”小孟并不在意杨明峰话里的冷嘲热讽,轻佻而自信地说。他色迷迷地盯着商小溪的眼神,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跟红外透视相机似的。

    十多个人排成稀稀拉拉的“羊拉屎”队形,跟在商小溪和杨明峰后面出了接待处,沿着埋在黄沙里的石板路来到一个三岔口,男男女女便自动分成两拨,扎进被完全包下来的两个仙女的大肚子里。

    乍进了别墅一层大厅,一股水滨建筑所特有的潮乎乎的气流,挟着带有淡淡咸涩的海腥味扑面而来,刺激得杨明峰不禁畅快地连打了两个大喷嚏。他随手把包往进门的沙发上一扔,兴奋地拔腿咕咚咕咚楼上楼下,逐个房间参观了个遍。

    小时候看曹禺先生写的话剧《雷雨》,曾经对那个老资本家盘踞的豪宅深恶痛绝,认为绝对是腐朽没落到了极点的反动典型!就应该当即将老资本家捆吧捆吧,立马拉到大街上给剁了!可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他还算是简朴的呢,怪不得取了“朴园”这么个丧气名字,到老了还要遭受妻离子散的报应。现在可好了,人民终于当家做主了,连我这种小喽啰都能腐朽一把,而且还是公家埋单。太好啦,感谢咱比亲娘还亲的大国企!

    商小溪真是够恨人的,按照名单上标明的年龄、职称,给刘立新他们这些“老弱病残”们安排的是可以极目远眺,俯视海滩的宽绰单人景观房。而杨明峰与孟凡群这些人,享受的是真正公仆住的,能够遥对市区,体察民情的仆役双人房间。可见等级这玩意,就是在同属助理员的平头百姓中,也是无处不有所体现。

    杨明峰安置妥当,无所事事,点上一支烟,溜溜达达敲开了对面刘立新的房门。

    嗬!只见刘立新这家伙,舒舒服服地跷着双腿,正仰靠在大落地窗前一张美人榻上,津津有味地视察沙滩上那些往来穿梭,或是四仰八叉的半裸体呢。他回头看见杨明峰进来了,忙笑着说:“快来看看,热闹着呢。”嘻嘻,杨明峰心领神会,伸手挪过一只沙发,与他并排“站岗放哨”。

    “哎呀,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杨明峰摇头晃脑不无惋惜地说。也不知道商小溪带泳衣了没有,就凭她那个白嫩丰满的身条,要是半裸着扎进人堆里,马上就能被毫不客气地淫民群众用眼神给扒得精光。

    “哎,真是个好主意,这好办,明天到市区买一个不就完了。”刘立新使劲眨了下眼睛,回味着说,“我有一次周末来,也是住的海景房,人多,天还热,更有看头。可惜郝震这次没来。他要是过来,一定不会忘了带望远镜。”

    “我觉得郝震这一段心情好像特别好,不知又在玩些什么呢。”杨明峰抿着嘴,无限遐想的样子说,“要是再把他那辆‘小跑’开过来,在宾馆前一拉,肯定得有女青年闻风失足。”

    “呵呵,我告诉你,咱们机关里这些人,连达文彬都算上,谁也没郝震活得滋润。”刘立新又像羡慕又像有些无可奈何地吧嗒着嘴欷歔道。

    杨明峰不太同意刘立新的见解:“可惜他不是官,要是再随便挂上个处长、科长之类的名头,牛就更大了。”

    “唉,这你就不明白了,虽说郝震不是官,可你看全机关上下,谁不给他点面子。他要真是当官了,反而受约束了。盯着的人多,嫉妒的人多,还给架空了,反倒不自在了。”刘立新抬头仰望着天上缓慢涌上的一片薄云,显得有些惆怅。

    杨明峰实在想不通,郝震毫不掩饰的张狂,为什么就没人管呢?最起码也该有人嫉妒呀。他不解地问刘立新:“难道郝震就从来没想过当官吗?当官总是有一种满足感成就感吧。不管到了哪里,都前呼后拥的,可比开‘小跑’威风多了。”

    刘立新盯着杨明峰,诡异地撇了下嘴,轻描淡写地说:“他呀,起初也曾削尖了脑袋争取过。可他姑父怕他给自己惹事,硬是给他按在这个岗位上很多年不让动。他后来索性也就破罐破摔,由着性子来了。咱内部人对郝震的评价是,凭他的工作能力,当个处长没问题,可要算上他那张嘴,可就得另说了。”

    “也许郝震当上了头就好了。”杨明峰不以为然地说,“他是个聪明人,官场上那一套什么没见过,什么不清楚呀?不出三日,准能让人刮目相看。少说话,大不了不说话,这谁不会呀。”

    “哎——那可不一定!你可别小看了这一条。看似简单吧?可有些人就是一辈子也学不会。这人呀,本性难移,往往最后还是在这点上铸成大错。”刘立新慢声细语给他解释,“习惯,知道吧?要想走仕途,就得从细枝末节上严格要求自己,从一点儿一滴开始努力,防微杜渐。按咱中国选拔官员的标准,再有本事,再能干,可要是给别人留下个轻佻的印象,也是死罪。所以,千万别幻想着别人会给你展示另一面的机会,等着你重新做人。机会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创造的。”还真别说,刘立新说的确有道理。自打杨明峰第一天认识郝震开始,就没感觉他哪点像个领导的样子。

    刘立新见杨明峰伸脖子张嘴,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岗”也顾不上站了,摇头晃脑的接着说下去:“提领导讲究有‘官相’。对于这个呀,在普遍认同的大模式之下,不同的部委、不同的地方政府还有具体不同的理解。你看啊,中央领导很多都是来自‘央企’的吧,可有的部委出来的就多,而有些看似在老百姓心目中影响挺大的部委,却很少有上到太高级别的。为什么?抛开以线带面,咱们涉及不到的这一层次不说,就是由某些细节特征决定的。实干家和政治家,其实是有本质区别的。”

    嘿,刘立新确实是个深藏不露的思想家。杨明峰曾经在书上看到过,有个韩国人,打小还吃不饱饭的时候起,就发下宏愿,异想天开想当总统!他经常自己对着镜子练习走路的姿态,说话的手势,甚至吃饭时的表情,后来终于“谋反”成功,被称为平民总统。可惜,他没写一本书叫《总统相》就跳崖了。否则,在同样也是信奉咱儒家文化的中国,或许会成为仕途教科书呢。

    浮生偷得半日闲,刘立新自打离了婚,还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因此话也特别多。杨明峰从他含糊其辞的几段只言片语里还了解到一个新的情况。原来郝震的某位亲戚在中央国家机关里工作,别看官不大,可能也就是相当于处一级的干部。不过可别忘了有句话,中国的权力,实际上是掌握在处长们的手中的。而这个人物,可丁可卯,正掐在远宏的命门上!

    可惜呀,可惜呀,刘立新这种人才,达文彬为什么就不用呢?是没有“官相”?还是站错了队?具体到远宏集团,那个考评“官相”的标准又是怎样的呢?

    吃中饭的时候,面对着一桌子的海鲜大餐,曾经与商小溪憧憬过好几次,誓要把桌子啃下一块来的杨明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坐在他边上的商小溪也看出来了,趁着众人不备,悄悄在他耳边提醒道:“别假深沉了,快吃!扇贝和螃蟹都要没了。”

    大热天的,你要是看见还有人吃海鲜喝白酒,千万别以为是没事找抽,显摆自己的酒量,那才叫内行!因为海鲜就啤酒,普通人十有八九会患上痛风病。这个病要是得上了,基本就算是你身体里的一个“附件”了,无解!上来那个劲儿,关节红肿,疼痛难耐,被戏称为不要命的绝症,这一辈子便有得解闷了。连一位被判死刑的国家前药监局局长都是得的这个病,您说是不是真正的不可救药?

    参会的虽说都是老机关,不过喝起茅台酒来却是表现得各有不同。事实上,从对茅台酒那种独有的酱香味挚爱程度上,就大致可以衡量出每个机关的重要程度,甚至可以说是一把无形的标尺。经济处这三位,见了茅台没命,可其他处里的某些同志,偏偏端着杯子踌躇,抽鼻子蹙眉毛,硬说还不如二锅头好喝。唉,与其说是暴殄天物,还不如说是广大人民群众生活水平亟待改善。杨明峰还有承担会务的工作,所以喝起来不敢太玩命,但是就这稍微露的一小脸,已是把很少领教咱国企人实力的商小溪,给吓得汗涔涔的了。

    大家正在比拼,杨明峰的手机响了,一看原来是朱宏宇打来的。朱宏宇在电话里指示杨明峰,接到达总指示,可以把那“八条”下发给大家,请大家先讨论领会精神,下午张红卫张总也要过来和大家一同学习。杨明峰放下电话,把电话通知精神在桌面上简要作了传达。果然同志们一听张总要来,一下都没了斗志,匆匆就收了场。杨明峰当众严肃地给商小溪布置工作,责成她把已经分别装袋成份的材料,分发到每个人手里,自己则是开始组建无线网络。

    商小溪自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就临时收了孟凡群做跟班,给她拖着装满资料的沉甸甸的航空箱,两幢别墅上下跑。转了一圈回来,两人都是心满意足。

    商小溪走进杨明峰的房间还箱子,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无线网络已经可以开始工作了。她看见,只是在笔记本计算机的凹槽里多了两块巧克力大小的设备,就把大家都联系起来了,不由得连声啧啧夸奖他道:“你真行呀,懂得可真多!除了喝酒、骗幼儿园女老师,连这个也会。”

    “这有什么吗?简单!”别看杨明峰嘴上很谦虚,可是从他眉眼翻飞,指指点点的样子看,怎么着都是遮掩不住的得意,“你看,一块外置无线网卡,一块无线路由器,再在软件里设置一下,全齐了,就这么简单。”

    “嗯,我学习学习……”商小溪真给面儿,在笔记本计算机前面哈下腰,瞪着大眼睛,真像是在欣赏一件高科技杰作,“这水平,比我以前深圳那家公司里一月开七八千块的网管强多了,他调网络……哎呀——”商小溪忽然闷声叫起来,“快放开我,哎呀,受不了啦,快把手拿开,从后面抱着我难受……”

    “哪有拜师不掏点学费的,看你态度,可以考虑给你打打折……别动,小心扣子扯掉了……学习态度端正,你这个女学生我收下啦。”

    张红卫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钟的样子。杨明峰正在上网,只听门口传进来孟凡群广播似的严正嘹亮的大喊:“张总来了,请大家马上到会议室。”

    靠!杨明峰一听就知道坏了。在这关键时刻,自己这个搞会务的,一直没敢休息,就是要等着司机打电话来,第一时间下楼接驾呢,怎么还是让这孟凡群给抢了先?

    杨明峰“砰”地一猛子就从沙发上跳起来,顾不得喊楼里其他人,匆匆忙忙就冲下楼梯往外跑。果然,出门没多远,便看见在金黄色的沙滩上,人高马大的张红卫在孟凡群和朱宏宇一边一个地护佑下,双手叉腰,腆胸叠肚,正面对辽阔无际的大海,比比画画地抒发豪情呢。

    嘿,闹了半天朱宏宇也过来了,原来人家孟凡群有内线,怪不得抢了本是属于自己的头把生意。杨明峰暗自埋怨自己脑子里少根弦,光想着守株待兔了,怎么就没有随时打电话主动联系呢?

    张红卫看见杨明峰神色不安地跑过来,笑看了他一眼,扭回头亮开大嗓门继续爽朗地说:“你们这些笔杆子,对着大海,都给我好好抒发抒发感想,谁说得好,到时候我个人有奖励。”

    “嘿嘿,张总心不诚,您这个奖恐怕是给自己设的吧。”孟凡群满脸堆笑,看了看朱宏宇,又观察着张红卫的表情,“我们这些人,谁有您那个思想高度?您都一览众山小了,对着大海还不得……”他刚才急于抢话,可是还没完全准备好,抒发到一半就抒不下去了,抬手挠着头皮不断想词。

    “直挂云帆济沧海!”朱宏宇大模大样,很肯定地大声说。

    张红卫听了,没有马上答言,沉思了片刻摇摇头,拿眼睛来回看着他们两人笑道:“唉,不准确,不准确。你们说的那些都是伟人,我怎么敢和他们相比呢?”

    “倒海翻江。”杨明峰在边上犹犹豫豫地插话说。

    张红卫愣了愣神,圆脸上忽然绽放了笑容,点指着杨明峰朗声说道:“小杨说的这个,倒是有点意思,大概差不多。”

    又有好几个人凑过来了,可张红卫看似已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地跟大家不住握手寒暄,少不了还故意臭贫几句。在北京之外集结,大家见到张总似乎更加幸福,争先恐后簇拥着他往平顶建筑的会议室方向走。一进会议室,听孟凡群通知执行,实心眼儿等着的那些人全都站起来了。杨明峰看见,刘立新在人群最后面,微微向他点了点头。

    张红卫等大家都坐下了,自己才缓缓坐下。他伸手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认真地看了有好几分钟之后,才审慎地再次扫视了围在会议桌边的大伙一圈,似乎很随意,慢悠悠地开口说道:“刚才呀,在沙滩上闲聊,有人形容我现在的感受是‘倒海翻江’。呵呵,我说基本准确,可也不完全准确。为什么呢?要说准确,当前科研、生产任务这么紧张,可达总和集团领导还是下决心把大家抽出来,为咱们远宏集团今后的发展、走势出谋划策,规划布局,这是不是大思路,大手笔?如果真有好点子,咱们就这么做,不就是倒海翻江吗!”杨明峰听他这么说,很有些不安,不禁惴惴地看了看对面的孟凡群和朱宏宇,只见他们两人,似乎都专注地埋头在本子上奋笔疾书,这才放下心来。

    “要说不准确嘛,”张红卫浑厚的声音渐渐硬朗起来,“我们不是盲目地在浑水里瞎折腾,而是群策群力,从客观的角度,有利于集团发展的角度,从第三维的高度去重新审视我们自己,我们不是盲目的,是以科学发展作为指导的。”

    张红卫说的这是什么呀?又要变革,又不能瞎折腾,还让大家出点子。杨明峰一点儿都不明白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啥,难道真是职工群众当家做主的时候到了?他歪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刘立新,见这家伙也是频频皱眉,写写停停,一副努力领会、踯躅观望的样子。

    张红卫藏着深意的务虚开场白,语调铿锵足足讲了有二十分钟,整个过程场子里鸦雀无声。二十几个人几乎都是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显然大家都在疑惑,都在思索,都在猜测。张红卫看大家的胃口都给吊得差不多了,才舒缓了一下语气,看了看笔记本,抬起头来呵呵地继续说:“在座的都是各单位的骨干,具体情况应该了解得比我多,比我更深入。我看这样,咱们先把工作中的问题集中摆一摆,不要怕多,不要隐瞒,有啥说啥。在这次这个场合,所有的问题,所有的看法都可以提,包括对集团领导和我个人的意见也都可以说,畅所欲言,百家争鸣嘛。但有个原则,出门不认账,还绝对不允许外传。”

    张红卫说完了,拔起身体,居高临下犀利的眼神不停逐个打量每一个人。有人就在猜测,他说,出门不认账,是不是点明了就是要秋后算账?他这个调子定得好,把“民主”和“集中”的原则同时都用上了,也就是说,大家还没来得及民主,就已经被他先给集中了。

    张红卫见没人应茬,似乎很有些无奈,缓缓把脸转向杨明峰,威严的声音问他:“达总提请会议,请大家预先思考的那几条,都发给大家了吗?”见杨明峰使劲点了点头,他拖着长声继续说,“嗯,我看接下来这么着吧,咱们把达总的意见,暂时作为一个提纲,共同学习,一条一条先讨论起来。”

    杨明峰闻声赶紧站起来,绕着会议桌轻步走到张红卫身边,将打印出来的达文彬“八条”摆在他手边上。张红卫好像早就知道达文彬抛出的是哪些,随手掂起这份几小时前刚“解密”的材料瞄了一眼就丢下了。他还是看着自己眼前的本子,说:“第一条是,面对当前复杂多变的经济形势,我们应该学会怎样科学地应对。好,我这里就想要向大家提出一个问题,我们搞了这么多年,现在的构架,到底是以经济为中心,还是以任务为中心呢?”

    张红卫对无人捧场似乎早有准备,所以直接对坐在他对面,来自科研处的一位老助理员客气地说:“张师傅,您是老师傅了,最有发言权,还是您带头说说吧。”

    “我觉得还是以经济为中心。”张师傅说着刚要站起来,被张红卫急忙压了压手制止了,他亲切地笑着说,“张师傅,就是研讨嘛,今天不必搞得那么正规。畅所欲言,我也是来向大家学习,开阔思路的。”

    张师傅有五十岁出头的年纪,在国企里干了一辈子,大风大浪见过多了,也不再指望能更上层楼,这次之所以被征召进来,实际上是起着远宏活历史档案的作用。张师傅不慌不忙自顾自点上了一支烟,沧桑老到的声音说:“大家都知道,咱们现在是二级核算体制。就是集团对下面部、厂、所进行经济指标考核,部、厂、所再对所属研究室、车间进行考核,经济指标是与员工收入挂钩的,这不是以经济为中心吗?”

    “嗯,有道理。”张红卫在本子上随手划拉了几笔,眼神就落在刘立新身上,平缓但不容抗拒的口气说,“刘立新,你从经济管理的角度说说看。”

    “我觉得吧,”刘立新看了一眼张师傅,沉稳洪亮的京腔里透着自信,“还是以任务为中心。因为什么呢?我们对下属单位考核指标的确定,归根结底,还是以任务量为依据的。任务和效益是成正比例互动的。”

    “要是这样认为,你们每年定的指标就不大合理了嘛。”张师傅一只胳膊肘支在会议桌上,侧身面向刘立新,软中带硬的口气说,“既然你说是以任务为中心,那么科研经费就应该全部由科研管理部门统筹规划,凭什么经济处要拿走百分之二十?”

    对这个科研处上上下下都耿耿于怀的老问题,刘立新无话可说。他看着张师傅友好地笑了一下,便靠在椅背上,不言语了。

    张红卫今天真民主,很罕见地竟然挨个提溜,逐个点名。真想不到,在聚集如此众多顶尖高手的场合,还有自己登台表现的机会呢,这不是唐老鸭要混到台面上去了吗?往大了说,至少是“中央委员”的待遇呢。别看杨明峰此前是个不入品级的小“会虫”,一般都是演“哑巴”,可“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学拜神”,对开会发言的规则那可是一清二楚。

    切记首要的一条,有得说才说,没啥说的,千万别勉强。不要怕别人把你当成哑巴。要是实在推托不掉,干脆来一句:“没想好,向大家学习。”蒙混了事。

    要是有话要说,一定要准备发言提纲,把想要表达的意思1、2、3……整理罗列清楚再开口。这样做的好处是,既能防止自己口误或跑题,又能全面表述自己的观点。当然,有意要胡搅和的,在考虑清楚后果之后,也尽可以满嘴跑火车,谁也不能拦着你胡说八道嘛。

    第三嘛,就是个技巧性的活儿了。一般来说,立场要鲜明,还不能轻易下结论。怎么样,深奥吧?那刚才刘立新和张师傅怎么就下结论了?张师傅那是破罐破摔,刘立新是……呵呵,他可是别有用心呢。

    杨明峰埋头一口气写完了自己的发言提纲,才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向各位同志继续学习。可听着听着,更疑惑起来了,同是来自各机关的精英,这差别咋就那么大呢!生产处的,强调的是任务第一,天经地义。人家说的似乎很在理,完不成任务,你卖啥呀,喝西北风啊。质量部门的意见是,要以ISO9000质量体系为核心,合理配置资源,响应用户需求,才能进一步提升经济效益!

    要说这里面说话最有水平的,还属党群工作部的那名美丽的少妇了。她的理论是,既然中央指示“两个文明一起抓”,因此效益和任务便绝不可偏颇一方,而且还当场提出动议,要组织广大团员青年,开展一次轰轰烈烈的以“激情在远宏闪光”为主题的大型增产节约活动。

    听到她的豪言壮语,杨明峰感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束猛然绽放的奇葩,既与众不同又新鲜,既具有煽动性,还似乎不太着边际。他不禁侧脸看了看刘立新,不料他却低着脑袋,不住地摇头浅笑,明显是不以为然的样子。其实杨明峰不明白,要是时光倒流三十年以上,像她这种奇葩,满大街都是。

    终于轮到孟凡群了,果然不出所料,小孟也是打好了草稿的。他正襟危坐,略微不安地眼角斜了一下张红卫,微微抬了两下屁股,用浑厚的男中音开始说了:“集团公司领导和张总提出来的这个题目,确实是高瞻远瞩,点到了摆在我们面临一系列问题的核心上。尤其是我们具体负责经济工作的同志,更是感触颇深。我认为,不管是以经济为中心,还是以任务为中心,都不够全面。我理解的是,最终还是要以市场为中心,以任务为导向,以经济为杠杆……”

    杨明峰听了小小地吃了一惊。小孟这番话还真有水平啊!不仅巧妙回避了论题的主要矛盾,而且还引入了市场意识,侃侃而谈之下,似乎两方面都涉及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这不是他应有的实力呀!难道这家伙早就知道了“达八条”?要是这样,最有可能的来源,就是那天在刘立新计算机上的泄密事件了。在小孟表达自己强烈的市场意识之时,张红卫一直都在侧耳倾听,等他讲完了,张总脸上立马露出赞赏的笑容。

    “不错!”张红卫满意地连连点头,“你们这为集团理财的部门,能有这种觉悟,把集团的内部管理提升到一个市场的高度来考虑,视角新颖,确实是难能可贵呀。我常说,集团内部有市场,外部也有市场。如果把这两个市场有效地结合起来,才是真正的以经济为中心嘛。”

    张红卫正说着,商小溪悄悄地从门缝里溜进来了。她蹑手蹑脚走到杨明峰旁边,对他耳语了几句,转身就又扭腰踮脚,迈着猫步溜出去了。张红卫抬眼看着这个小美女,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假装翻看面前的笔记本。这一走神还真有效,倒是觉得有些饿了,低头一看表,猛然醒悟,瓮声瓮气问杨明峰:“小杨,晚饭安排的是几点?”

    “六点。”杨明峰刚听商小溪嘀咕完,张口就说。

    “哎呀呀,时间过得真快,都过点了,抱歉抱歉。”张红卫眯眼睛看了看手表,立马合上本子装进提包里,笑着说,“我只顾听得过瘾,你们怎么不提醒我呀,让大家陪我一起挨饿。”

    “张总,您不自觉,谁敢提醒您呀,再饿也得陪您一起忍着。”娇嗲磁性的女声,来自于刚才还在畅谈用“激情”创造“双丰收”的那名党群部美女。

    “哈哈,我倒是没什么,就是把你们这些智囊们饿坏了,那可就是远宏的重大损失啦。”张红卫打着哈哈,已经站起来了,“晚上多吃点,大家好好休息,明天上午还要培训。”

    吃罢晚饭,已是华灯初上了。夕阳在山,海阔天澄,黄沙、碧水、岱山,斑斑点点的灯光映衬下,人头攒动的度假区显得别有一番韵味。热闹中隐含着暧昧,暧昧下透着躁动。淡淡余晖点染下的海滩,释放出一天的炙烈,好似忽而化身为一位温良柔美,风情万种的少妇了。

    远宏集团的精英们,还真有点团队意识,饭后自动聚成松散的一队,像小小的一群五彩热带鱼,随意游弋在凉爽松软的细沙之上。腆胸叠肚的张红卫打头,左边傍着妩媚可人的“激情”美妇,右边是结实健壮的孟凡群。要不是后面还稀稀拉拉尾随着些道貌岸然的闲杂人等,真容易让人误解为携着二奶,带着保镖来海滨度假的大老板。

    走着走着,看上去一直是得意扬扬的张红卫,忽然昂起胸膛,莫名其妙地慨然长叹一声道:“这人呀,一旦面对辽阔无际的大海,顿时什么烦恼都忘了。”

    “张总,你们这些当大领导的,每天要处理N多事情,真够劳累的。抽空参加我们的瑜伽班吧,保管让您看起来更年轻,更有活力。”美妇单腿蹦跳了两下,似乎是要抖落渗入鞋里的沙粒。

    “嘿,听你这个意思,是说张总显老了?”孟凡群打趣地说,“我不管什么时候见到张总,都觉得他比我们年轻人精神头还好,思维还敏捷呢。”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诀啊,”张红卫叉开五指抬手梳理着在海风中瑟瑟舞动的黑发,得意地说,“多学习,多思考,总是让脑筋转起来,人就能保持活力。”张红卫点了一下美妇,开心地呵呵笑着说,“对了,你们年轻人把这个叫激情。”

    “张总,我们可跟您学不了,哪有您那个层次呀……”美妇仰起月色下愈显俏丽的一张脸,不错眼珠地看着张红卫。聆听张总的教诲,她是崇敬中带着幸福的样子,而且好像总是如饥似渴。

    在队伍的最后面,是几个我行我素的散兵游勇。杨明峰和朱宏宇夹着刘立新不停说笑,后面跟着拎鞋赤脚,短裤吊带的商小溪。

    朱宏宇虽是初来乍到,但与商小溪熟悉得很快,让人怀疑可能两人早就认识,还也许商小溪天生就喜欢和斯斯文文戴眼镜的小白脸搭讪吧。

    “商小溪,你调到我们远宏来吧,还让你在人事处管培训,怎么样?”朱宏宇半真半假地对啪嗒啪嗒正用脚丫撩水的商小溪说。

    “我才不去呢。”商小溪白了他一眼,认真地说,“你们那里天天斗来争去的,太累人,衰老得早。”

    “咦,你怎能这么轻易就下结论?”杨明峰笑着说,“我们可都是惜香怜玉,色大胆小的正人君子,会保护你的。”

    “切!管不着,反正我知道。”商小溪对三人撇着嘴说,“自称的正人君子就更坏,我可受不了。”

    “哎——商小溪,你可不要打击一大片呀。”刘立新摇头晃脑地说,“没准你还要嫁到远宏来呢,”他瞅了瞅杨明峰扮了个鬼脸,“是不是,小杨?”

    呵呵,刘立新大概看出来了,看出来就看出来了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杨明峰美滋滋地看了看商小溪,好似随口问她:“是不是呀,商小溪?”

    “美得你们。”商小溪秋波微转,有些扭捏地说,“我还小着呢,怕遇到国企大骗子。”

    嗯?朱宏宇干的就是听话听音的活儿。看见三个人虽是相互递话打趣,可却句句不离商小溪,像是话里有话的意思,便抱了胳膊,退后几步暗自观察。别说,还真看出来有那么点意思。朱宏宇就跑到商小溪跟前,凑在她耳边挑逗的语气低声说:“哎,你看上我们哪个帅哥了,告诉我,我给你拉拉去。”

    “一边去,我这样的美女还用你拉!”商小溪红了脸,使劲推了占她便宜的朱宏宇一把。朱宏宇不备,倒退着踉跄了几步,一下踩到海水里,皮鞋全湿了。商小溪哈哈脆声大笑起来:“太好了,往后记住啊,只有别人追我的份儿。”

    刘立新看着吭哧吭哧从水里拔腿费劲赶上来的朱宏宇,压低声音对杨明峰坏笑着说:“这湘妹子可够辣的,像朱宏宇这种性格肯定治不了她。”

    商小溪也是后悔自己刚才下手重了,愣愣地正有些手足无措,忽然听见前面音乐爆起,突然来了精神头,眉开眼笑兴奋地对大家说:“哟,这里还有演出呐,快看看去。”

    朱宏宇和刘立新跑在前面,后面是杨明峰等着商小溪。两人跑着跑着,不知不觉就脱离了大伙儿。

    音乐响处,是在海滩上用警戒绳圈起的一块小小场地。场地四周,六七盏雪亮刺眼的碘钨灯把中心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场子面海一侧,乱纷纷摆着十几套塑料桌椅,桌面上堆满了花生、毛豆、羊肉串,现在椅子上已经坐满了各色人等,不管男女,每人手里都举着一瓶啤酒,在音乐的伴奏下喷着白沫,叮当乱响。

    就凭杨明峰有限的社会阅历,也能从那些人的装束上一眼看出来,这是某个地方政府会议的夜间娱乐专场。

    演出位置站着一个看年纪有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正摇头晃脑,拿着无线话筒白话。尽管他抡胳膊抖腿,努力要装出一副久经沙场的江湖老客的模样。可是结结巴巴的串场词,稚嫩的面相,献媚讨好的表情,再配套着黑色对襟闪绸长褂,不折不扣就是个从侦缉队里溜出来的小汉奸!反而引得周围观众发出阵阵嬉笑。

    坐在最前排的一个肥头大耳戴着宽幅黑边眼镜的矮胖子站起来,举着刚打开的一瓶冒着白沫的啤酒对小孩吆喝道:“小兄弟,别紧张,把这瓶酒喝了就好了。”

    小孩点头哈腰接过酒瓶子接声道谢。退后几步,仰脖挺腰,做了一个天狗望月,海口鲸吞,顷刻间便把整瓶啤酒全灌了进去。

    “哇,太棒了——”躲在灯影里的商小溪,使劲拍着巴掌,拽了拽杨明峰搭在她肩膀上的胳膊,坏笑着扭脸问他,“你行吗?表演给我看看呗。”“嘿嘿,不行!”“你不是吹你什么都行吗?原来也有不行的哈!”

    “不行,不行,喉结动了,不算!张科长,你说是不是?”有个敞胸露怀的瘦子,站起来大声起哄。

    “对,不算!重来!”刚才那个矮胖子又抄起一瓶啤酒,更高的声音吆喝道,“再来一瓶。”

    小孩接连被灌了整整两瓶啤酒,不但现在说话更结巴了,而且连站都站不稳了。他匆匆忙忙,含混不清地说:“多的不说了,上炮吧。”

    “嘻嘻,原来演的是二人转。”杨明峰附在商小溪耳边说。

    “你怎么知道?”商小溪扭头白了他一眼。

    “我什么都知道,你信不信?”杨明峰毫不含糊的样子,“‘上炮’是二人转的术语,就是叫女搭档上来的意思。”

    “哟,知道的确实不少呀,都是在哪里看的二人转?”商小溪怀疑的眼神审视他。

    “VCD,我就喜欢这种民间艺术。”

    “哎,你看,那个女孩和我比,谁更漂亮?”商小溪忽然安静下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走上场的那个小女孩,十分认真地问。

    杨明峰以前真没发现,商小溪还有跟别人比美的爱好。故作慎重地来回扫视了她们俩好一会儿,才很肯定地说:“她太瘦了,一点儿都不性感。”

    刚上来的小女孩其实真够漂亮的!青春靓丽,跟商小溪一样的风韵三角脸,白白的身条被黑抹胸,黑裤衩,黑长筒靴分成了对比度强烈的六段,火辣逼人。“我先给大家唱两段吧。”小女孩真不含糊,上来就眉眼纷飞着说,“我唱得可好了,还什么都会。韩国的,港台的,大家想听什么随便点。”她纯正的东北口音,大言不惭中带着几分忸怩,还真动听。

    “唱个‘大姑娘浪’。”那个张科长又激动地站起来,摇着胳膊大声嚷嚷。估计他酒也喝了不少了,打着晃,扭身朝向众人毫不掩饰肆意浪笑道,“我就喜欢听这一首。”

    “不会!”小女孩想了想,翻了翻眼皮说。

    “那就来一段日本的吧。”下面又有人喊。

    “不会!”小女孩这回果断地说。

    “唱一段邓丽君的。”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响起来。

    “不会!”哄——底下顿时嘘声一片。

    小女孩看上去倒是颇不以为然,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正儿八经自己给自己点:“我给大家唱个韩语歌吧,我唱得老好了,保证你们从没听过这么好的。”她说完,便叉开两腿,一手竖起挡在眼前,另一只胳膊平伸,做了个“恨你入骨”的预备起势。

    暴烈的音乐响起,过门刚过一半,不想小姑娘忽然在众多瞩目的眼神下收招了。她朝场子侧面走了两步,举着话筒厉声喝道:“放音响的呢,你给我出来!”连喊了好几声,才从人群后面挤出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显然不知所措,犹犹豫豫走到小姑娘跟前。

    “哎,放音响的,你想出名不?”小姑娘泼辣地质问他。

    汉子看了看姑娘,又扭脸看了看黑压压的观众群,满脸疑惑,不明白她到底要干什么。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审视着这个不开窍的大老爷们儿,一下抬高了声音,大声命令他:“你要想出名,快帮我把靴子脱了!明天保管你名声乌泱乌泱的,想收都收不回来。”

    哗——前仰后合的观众们,起哄的声音比刚才还闹腾。

    小姑娘还不依不饶呢。她俯视着屈膝弯腰,笨手笨脚正给自己往下拽长皮靴的汉子,搭着白生生一条大腿继续调戏他说:“嘿,瞧把你美的,都找不着家了吧?你今天没福,没赶上,要是我穿了袜子,就白送给你了,闻味。”说到最后两个字,连她自己都乐了,话筒放大了她“咯咯”的笑声。

    “走吧,走吧,没什么可看的。”商小溪鄙夷地说着,使劲拽了一把仰脸伸脖,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杨明峰,“层次太低,还欺负人,真低俗!”

    杨明峰一边跟着她往人群外面挤,一边故意在她耳边,学着刚才那个小伙子的声音说:“大美女,要不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也借你出出名……”

    杨明峰回到自己房间,竟然意外地发现,刘立新不知何时已经占了自己的半壁领地,现在正大模大样地靠在一张床上看电视哩!经盘问才知道,原来是张红卫占了他那间海景房。同样的受害者还有孟凡群,他那间房里挤进去的是朱宏宇。

    “你没去看二人转呀?”杨明峰奔到饮水机边接了一杯开水,坐在窗跟下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咦,怎么眼角边好像有个黑影在荡漾?杨明峰伸手一扯,呀,原来是勾在眼镜腿铰接处,深棕色长长的一根女人头发。

    “看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刘立新手握着遥控器不停地扫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杨明峰将头发迅速捻成一撮扔进手边的烟灰缸里,有些兴奋地说:“今天我可真开眼了,闹了半天,各单位的人都是向着他们自己说话呢。”

    “嘿,见识了吧,他们之中某些人,除了拍马屁,争奖金,再有的就是只会空喊口号吓人了。”刘立新眼睛依旧瞧着电视,似乎是很惋惜地说,“我都怀疑他们到底能不能分清楚,哪些属于指令性任务,哪些是属于市场经济。”

    杨明峰知道,自己还不如刘立新话里的“某些人”呢。人家还会喊几句口号,可自己现在这水平,还拿口号当“真理”呢。他赶紧坐到刘立新对面的床上,真心实意地向他请教:“那你说实话,远宏到底是属于以经济为中心,还是以任务为中心?”

    “这要看怎么说了,应该说对外是以经济为中心,对内是以任务为中心。”刘立新说着认真起来,“噗”地一下按断了电视,坐起来看着杨明峰,“从对外来讲,远宏虽说不再像十年前一样,是单纯的等、靠、要了,可是抢任务,报贷款,争科研费,还不都是为了钱吗?而在集团内部,每年年初,咱们俩表面上往下下达的是经济指标,可是说了归齐,还不是通过任务量进行经费切块?任务多,自然钱就多。具体干活的,哪管你什么任务什么经济,多拿钱就行!”

    杨明峰听了,一下茅塞顿开,眉飞色舞亟亟地表现着说:“我也发现这个问题了,这样不好。这样不就是把职工和外部市场割裂开了吗,职工哪有创造性呀?矛盾最后都集中到上面去了。”

    “嗯?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刘立新凝神看了看他,眼睛里掠过一丝惋惜,“这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儒家文化的管理模式——人治为主,内外有别。要是让每个干活的都参与到经济决策上来,那当头的还有什么权力?咱们国企不能随便开人,除了行政命令以外,主要就靠经济手段来延展,传递所谓的执行力了。”

    杨明峰微微红了脸,思索了一会儿辩白道:“按你这么说,难道达总、张总他们不清楚?非要出个题目让大家郑重其事地瞎猜?”

    刘立新晃荡着脚丫子,冷笑一声道:“哼,既然是要调整嘛,总得要找个名目出来吧。讨论来,讨论去,我看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到底怎么着,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嗯,真理总是掌握在嘴大的一边,我算彻底服了他们啦。”杨明峰顽皮地笑道,“要是大家的见解都是以经济为中心,那咱就调整成以任务为中心,反之亦然。都是群众的意见嘛,好歹都要找理由在远宏的肚皮上,给来上一刀!”

    “呵呵,你总算明白了。”刘立新苦笑着不住地点头。

    “那其他人明不明白?”杨明峰赶忙追问。

    “说不好,反正我看啊,至少小孟是明白的。”刘立新沉思着说。

    “啊?为什么!”杨明峰大惊失色,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惶恐不安地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今天小孟的发言,对经济和任务只提了一个头就避而不谈了,随后转而大谈特谈所谓的市场。市场绝对跟什么都能沾上点边吧?发言时,即兴略微调整一下就能讲得不错,而且至少我认为他今天也确实讲得不错!显然是经过了预先精心准备的。从他一贯擅长的那点邪门歪道的套路上分析,说白了,其实是拿放之四海而通用的东西,以不变应万变。”

    刘立新停顿片刻,不无担忧地说:“他为什么这么准备?我怀疑他明白所谓的研讨、培训都是达文彬和张红卫他们使出的障眼法。单独发言,只要能借机显示出自己的理论水平就足够了。所以他才敢大胆地讲,海阔天空地忽悠。”

    杨明峰颓然坐回床上,沮丧地想,还是人家孟凡群幸福呀,后面随时就有高人指点。刘立新虽然也堪称高人,可毕竟跟自己还隔着一层关系呢,不能完全指望得上。要真是小孟借着这个机会得了势,首先倒霉的就是自己。这家伙实在可恶!破坏了自己难得的好心情。

    刘立新看见杨明峰瞬间就变得愁眉不展,孩子般情绪化的样子,忍不住呵呵地乐了,坐直身体,重重的声音说:“不过从今天小孟的发言看,至少有一点儿你可以放心了,就是那天他并没有看见你发给我的那份邮件内容。”

    咦!这倒绝对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刘立新见杨明峰眼睛放光,兴奋而又惊讶地望着他,显得颇不以为然。他一边低头穿拖鞋,一边解释道:“说实在的,不管效果如何,在这种相对高端的场合,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切题发表见解比较好。顾此言彼,毕竟还是很容易被看穿的小聪明。”他说完,不屑地哂笑一声,踢里趿拉踱进卫生间洗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