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个体户李大逑

    竖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秦川睡得昏昏沉沉，便听见老头在赶骡子。

    家里除那八亩半的地，唯一的财产就是这一头骡子，两头猪崽子，外加一辆架子车，一个自行车。其他的，真没什么东西，小偷都懒得偷，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一年下来，能丰收三千多斤小麦，几袋菜籽，还有一些白菜、洋芋杂七杂八的蔬菜，这就是一年唯一的收获。

    小麦先交一千多斤公粮，剩下的自己吃，省吃俭用留一点卖了换钱，钱供应孩子念书，另外交三提五统。菜籽也是如此，自己榨油吃，一亩地的油省吃俭用，每顿饭没多少油水，一年就这样过了。

    骡子用来拉车，最大的用处是耕地，若不然，凭老头一个劳动力，是无论如何也伺候不了四亩地的。

    老头开始一天的忙碌，等他赶着骡子走了，屋子里才恢复平静。家里只有三间房，大屋小屋和厨房，秦致泰和老头睡在大屋的炕上，秦婧作为女孩子一个人睡小屋，他睡厨房，嗯，厨房也有炕。秦致尧小时候，跟他一块睡厨房，现在上高中住校，这间厨房晚上终于变成他一个人的。

    他本来还睡意昏沉，这一下惊醒，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头上黑漆漆的椽樑，现在不知道几点，但天决计没亮。

    腹部还在隐隐作痛，告诉他伤口还没好，他不想动也不能作大动作，就这样躺着。

    也不知躺了多久，终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猪哼哼声，他知道秦婧已经起床在喂猪食。猪食是水、麦麸和野菜混合在一起，和的像糊糊一样的流质食物，这是三秦大地很普遍的猪食。早中晚喂一次，风雨无阻，全家人对猪都很上心，因为这将决定年底过年时，吃肉还是吃糠。

    他一直胡思乱想，想的很多，却不知从何做起。

    作为一名共享单车运营经理，他从事的行业可以称之为IT互联网行业，不管是大学学的工商管理，还是步入职场后的各项培训，他所学所做都与互联网有关。可现在是1987年，中国互联网在1995年诞生，一直到2005年，互联网未必能发展到他熟悉的环境。

    做不了互联网，只能做其他，比如开公司。

    可这是1987，还没到小平同志92年南巡深镇，改革开放的号角已经吹响，但这三秦大地依然死气沉沉，封闭死板僵化。90年马上到来，正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泛滥的时候，向左还是向右，姓资还是姓社，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这时候可没有公司法，个人开公司，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的墙角，这是很严重的罪名。

    他似乎只有先当个个体户，到93年公司法通过，再做其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头粗重地喘气声响起，放骡子回来。果然，还没等他起床，老头推开门说：“你睡哈别动，额给你把血热一哈，等哈再吃。”

    老头开始收拾，烧炉子准备烤血馍馍。

    这是昨天下午去肉市场弄得，老头向认识的屠夫要了三斤猪血，热气腾腾的，装在水盆里端回来，就是准备给他补血。昨晚吃完饭后，老头就开始蒸猪血，将三斤多的猪血全部蒸成血馍馍，足够他吃半个月。平日里，除了中饭和晚饭外，其他时间都吃这个，吃啥补啥，老头想让他尽快回血。

    一边坐茶，一边烤馍馍，老头坐在木墩上，思咐：“你那收酒瓶的活，估计干不成哩。张全友差点惹上官司，这碗饭，你在他那吃不了哩，想好要干啥喃？不行就跟额种地。”

    收酒瓶这事当然干不成了，秦川知道这一点，别说张全友再也不想见他这个扫把星，就是去别处，收酒瓶也挣不了几个钱。

    整个渭川县，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收酒瓶，竞争变得激烈。这年头老百姓家里没几个钱，哪能天天喝酒，来来去去几回，酒瓶被扫荡的一扫而空。若还想继续做，只能去偏远乡镇，去开发处女地，估计还能赚一两个月。

    “种地……”秦川沉吟着，想了下，种小麦菜籽绝不会有多大收入，除非种经济作物蔬菜水果之类的，种蔬菜必须弄塑料大棚，种水果，最起码前几年是不会有收成。

    “算了吧，我要做个体户。”

    ……

    个体户李大逑感觉天塌了。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后人李小平，竟然会做出持刀抢劫杀人这种事。当见到公安的时候，他一下子懵了，感觉天旋地转，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过来。

    一个严厉的公安问完话，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的，人走后，他还难以置信。

    公安边三轮停在院子外面，公安四处询问李小平平日里的作风，还在寻找杀人作案的凶器，街坊领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个三口之家。不知怎么的，一夜之间，李大逑这个村民眼中的个体户榜样，忽然之间变成抢劫犯杀人犯的先人，让他很不适应。

    昨天开始，他得知后人潜逃的消息，一方面心里揣揣不安，怕被抓到后从严判刑。另一方面又暗暗祈祷，公安不会抓到，能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昨天整天心里七上八下的，晚上的时候，听到后人被铁路公安在洛城火车上抓获，终于莫了侥幸心理。

    他很快恢复冷静，四处行人问抢劫杀人怎么判刑？可很多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唯恐惹上祸事。只有伙子里一个中学教师告诉他，这事还要看所抢的财物多少，杀人的动机，以及受害者的伤势。

    他听不懂文化人说的那些词汇，但依着生意人的精明，很快领悟。只要让后人一口咬定，他不是故意杀人，只是抢劫时反抗激烈而激情伤人，就能少判几年。当然，如果后人聪明，说他和秦致庸有钱财纠纷，这不是抢劫而是要求他还钱，结果争执中过失伤人，这就更好了。

    但一切的前提是，他能见到后人李小平，并能在公安提审前，让这孙子按照上面的说，这很难。

    他走投无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行人拉关系，千百年来打官司都这样，谁不行人谁吃亏，谁行的人厉害谁才赢，这就是雍城千百年来的王法，根深蒂固。

    村里有人以前给公安大院烧锅炉，认得公安局领导，他只能走这个人的路。买了两斤酒、一根猪大腿、三斤后皮股肉，提到这人家，问能不能引见公安局的领导。那人知道他想为后人小平求情，爽快地答应，收下送的礼，早上就带着他去找公安。

    “行，这事包在额身上。”

    为了这件事，他不得不将压底箱的钱，炒豌豆三年的积蓄，整整五百圆钱拿出来，装在一个信封里，再买一点昂贵的新鲜水果当礼物。那人还算不错，真有些关系，一个早上时间，不知怎么的，真的勾搭上公安领导，中午带他去滨河路一家小饭馆。

    做这些的时候，他心里有些提心吊胆，良心有些不安，他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对，但没办法，要是真把后人判十年，那小平可一辈子全毁了，他就这么一个后人。

    送礼没什么，这年头谁不送礼，打个官司也得找人，这不是问题，他从没想到这是收买贿赂。

    直到见到公安领导，年纪大约五十来岁，这人相貌堂堂不怒而威，看着就像领导。他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在同村的拉扯下落座，屁股只坐了半边。

    饭局开始，他心里急得跟猫在挠似的，但偏偏两人闭口不谈案子的事，他也不敢开口，也没心思吃这难得一见的好酒好菜，从来没这么难受过。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领导好像吃完，脸色一板，严肃道：“案件影响太恶劣，从严处理是肯定的，你要体谅政府的苦心。”

    李大逑一听就急了，没注意同村什么时候离开的包厢，噗通一声跪在领导面前，飞快地将信封塞进领导口袋，涕泗横流：“额那个混账后人，把了不滴的事情干哩，领导一定要手下留情呦……”

    领导眼睛一亮，表情变得舒缓，似乎感同身受，很体谅这份舐犊之情，笑眯眯温言宽慰：“哎，mao主席说过，少年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未来的世界都是他们的，犯了错误，国家很愿意给他们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顿一下，低头瞥见信封里一摞红色的十圆大团结，笑容更甚：“这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处理必须起到警示和教育作用，让他们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不能像对待敌人，寒冬一样残酷无情。”

    最后，领导拒绝他提审前见儿子一面的机会，表示这是公安局的规矩，但他会好好教育李小平，让他感受到他先人的爱护之情。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领导直接离去，李大逑还有些云里雾里，不知道领导这是答应没有。这个王八蛋，收了钱，也不给一个准话。

    同乡又回到饭桌上，朝他挤眉弄眼，低声笑：“这事成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