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叶安神态变化的那一瞬间, 祁则晟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还未出社会的少年，思考模式都比较直白，就算再聪明，在人际往来上也会有许多稚嫩的地方，所以祁则晟只是稍微试探了一下, 叶安的内心就已经展露无遗。

    哪怕叶安已经在努力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

    相比之下, 那个明明与祁则晟同龄, 心思却如同百岁老人一样深沉，意志却又如同正当壮年的男人一样坚定且果决的叶书, 才是个异数。

    但是祁则晟真的很喜欢他。如果说一开始只是想给季微白找点麻烦, 但是这时他却是真的对叶书本人产生了兴趣。

    祁则晟说道：“看来我猜对了。”

    叶安站在原地，只觉得提着课本和笔记的手都在颤抖，却只能死死地瞪住祁则晟。

    ……被发现了！被一个讨厌的人发现了自己心里最隐秘的心思！偏偏叶安无比清楚, 祁则晟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不要这种表情嘛，好像我会对你做什么似的。不管怎么说, 我现在也是你哥哥的‘朋友’, 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叶安望着祁则晟半晌，咬了咬嘴唇, 说道：“鬼才信你。”

    祁则晟摊了摊手，说道：“你不信我也没什么办法。不过，其实你信不信我倒是无所谓, 反正就算你再喜欢叶书也是没用的。当兄弟的长大以后也总是要各自成家, 分道扬镳。以后会和他一起朝夕相处的人是季微白, 而不是你, 你有什么想法根本不重要。”

    虽然是明晃晃的挑拨离间，叶安还是心头一窒，扎心般疼痛。

    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听他的，不要相信他，但是心里还是为了祁则晟的话而感到心痛如绞。

    大约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也隐隐有一种感觉，觉得祁则晟说出的话可能是真的。

    在他心里，一直有一种会被叶书抛弃的恐惧。

    他知道他哥哥永远不会抛弃他，因为叶书是那么长情，那么有责任感，他经历了那么多都没有抛弃叶安，以后也永远不会。

    可是，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抛弃才叫做抛弃。

    从此时开始，两人的分离几乎已经是不可逆转。从季微白介入叶书人生的那一瞬间开始，叶书就不再是独属于叶安的哥哥。他努力想要控制自己，想要守好作为一个好弟弟的界限，但心里的世界却下着倾盆大雨，幼年的叶安撕心裂肺地抱膝蜷缩在暴雨中，哭嚷着求求你，哥哥，不要离开我。

    因为季微白的出现，叶安慢慢地被边缘化。他不再是叶书最亲最爱的人。弟弟这种存在，总有一天终会在哥哥的人生之中鞠躬谢幕，退居次席。他想要微笑着谢幕，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生命的残忍或许就在于此。

    叶书背负了他这么久，叶安知道自己应该对他道一句谢谢，允许对方把自己放下，然后微笑着说再见，可是他就是……做不到。

    之后很长时间，叶安都想着那时候的自己。人类残忍自私起来，真是没有任何理智。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如同是一场闹剧。

    叶书表现得一直十分坚强，所以不管是季微白还是他，都忘了他哥哥也只是个普通人，他也会脆弱也会痛苦……也会……死亡。

    在急救室门口见到祁则晟的时候，叶安怒不可遏地上去就试图扇他一巴掌。结果巴掌声响起来的时候，叶安却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扇到祁则晟，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就那样全然不反抗，任由自己扇了他这么一巴掌。

    叶安几乎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不是偷偷跟着他的吗！？你不是说会看好我哥的吗！？你……你……”

    他断断续续你了半天，没你出来。然后，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脚步声，猛然转头，发现季微白走了过来。

    他脸色苍白，整个人就像个死人一样，却还颤抖着双手，从助理手上接过了一份文件。

    说话期间他抬头，与叶安视线相交了一下。叶安望着他，总觉得季微白那一刻的表情冷静得不像他自己，反而像是一个……死人。

    季微白从来不是一个坚定果决的人物，相反，他素来有些心软和优柔，但是他此时他看着叶安，那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冷静和坚定。

    他与助理说了几句话，然后走了过来，伸手拍了拍叶安的肩，说道：“不要这种表情。你哥不是因为我们之前干的蠢事出事的。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在我。”

    叶安的嘴唇颤抖，在那一瞬间甚至感觉到了羞愧。

    季微白大约也不知道，之前那愚蠢的行为，不是他临时起意，而是在他在祁则晟的怂恿之下，和对方一起设计的。

    为什么？大概就是败犬的狂吠吧。因为注定要失败，所以才想不管不顾，破罐子破摔地大闹一场。

    他其实根本不可能从这种作为中得到什么，却想要通过这种动作破坏别人的战果。

    季微白说道：“都是我的错。”

    他什么也不辩解。

    叶安冷笑道：“当然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如果不是……我哥会出事吗！？”

    季微白说道：“我已经让人去处理了。”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平静，甚至不像是他本人。叶安觉得不可思议，为自己的哥哥觉得不值，但是在猛然抬头与对方四目相接时，却又突然察觉到了不对：“……你想干什么！？”

    季微白说道：“我这一辈子，都在徘徊，都在犹豫。我爱你哥哥，从很多年前，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是。他是我的少年，我的青年……我的全部。”

    “我出身在这样的家庭，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自己’这种东西。你哥哥就是我的‘自己’，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样为了自己而做出的选择。”

    “叶安，我不是一个聪明人。我很愚蠢，我不是一个能够自己主动选择未来并且往前走的人，你看我出身豪门，家财万贯，其实我自己一直是在夹缝之中求生。我知道自己的弱点，我也看不起这样的自己。我人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候……我也不在乎告诉你这些最卑劣的心思……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就是你和你哥穷困潦倒，然后我想尽办法帮他的时候。”

    “后来的所有事情，都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叶安，你哥哥太聪明也太厉害了。他不管在怎么样的逆境里也从不低头，我很多时候会想，他也许比我更适合这样的家世，这样的人生。我本来不需要他为我做这么多，因为他做得越多，我能给的就越少。”

    “如果我再不能给他什么，那么，我还有什么会值得他爱下去呢？”

    叶安半晌无法说话，许久才说道：“我哥……他不是这种人。”

    季微白说道：“是，他不是这种人。可是叶安，良知是可控的，感情却是不是可控的。感情是……每次跟叶书分隔两地，我都会想念他。可是如果见了面，我又很痛苦。可是就算痛苦，我还是想见他。”

    “而良知是……他并不想见我，却也不会离开我。因为那一年的援助，他把自己卖身了。你知道吗？那些钱，连叶书的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值，但是却可以买他的一辈子。”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这句话，对于许多古人来说也不过是一个笑话！可是，叶书他……叶书他就是个圣人啊！”

    季微白的表情终于激动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可是他发红的眼睛却把叶安给吓到了。

    其实吧……叶安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叶书之所以对季微白不离不弃，八成只是因为他哥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否则就凭季家内部那乱七八糟的情况，和季微白那总是试图和稀泥的态度，谁愿意当他爱人？

    叶书总是说，季微白是个好人。

    叶安觉得，人好又不能当饭吃。

    可是他此时他突然有些彻悟了：其实自己和季微白那些得寸进尺的亲戚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开口，为叶书做了最后的辩解，说道：“不是！”

    季微白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叶安说道：“哥哥不是圣人。他也会难过……他只是不说出来。他从来不说出来的……可他也会哭。”

    “因为，我见过。”

    季微白听了，却是心头一震。

    半晌，他惨淡一笑，说道：“不重要了。”

    叶安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季微白略微停下了脚步，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道：“我要去当个坏人。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当好人了。有时候我想，我对你哥哥太坏了，对别人却太好了。”

    他垂下头，用一种很轻很轻，仿佛不是在跟叶安说话，而是在跟虚空中的某个人忏悔一般的声音说道：“我不是故意的。你看，人总是对最亲密的人张牙舞爪，却对外人持之以礼。这是不对的，我以后一定会改。”

    “我是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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