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章节 43.认罪还是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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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二皇子沈清月。

    此刻他亦是满脸病容,神情仪态却依旧不见颓丧,芝兰玉树般越众而出,从容行礼。

    皇帝看见是他,脸上的怒容便敛了几分,有些冷硬地问:“你要替你娘求情?”

    钱昭容闻言大喜,忙转身扑过去:“月儿,你是最懂事的,你好好跟你父皇说说……”

    沈清月退后两步避开她的手,看着皇帝说道:“儿臣的确是来求情的。父皇,八弟九弟年纪尚幼,不能没有生母照料。如今母亲虽犯下大错,也请父皇看在儿女份上宽容一二,免她一死。”

    “月儿,你说什么?!”钱昭容的眼睛霎时瞪圆了,“我什么时候‘犯下大错’了?你究竟是来求情的还是来害我的?”

    沈清月撩袍在她面前跪下来,垂首道:“母亲,为些许小事惹得父皇不快,此事本身便是大错。近日宫中诸事纷杂,父皇实在已有许久不得清静了。”

    钱昭容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些许小事?这怎么是小事了?这是有人要害你弟弟,还要把事情推到你母亲头上来!我今日若是认了罪,你以后就没有娘了!”

    “母亲说错了。”沈清月平静地道,“父皇英明果决,从不受人蒙蔽。母亲既然自知冤枉,就该沉下心来,静等父皇查明真相,而不是这样哭闹生事,惹父皇心烦。”

    说话时,他修长的手指死死地扣住钱昭容的手腕,像是要嵌进去一样。

    钱昭容终于醒过神来,忙又转身向皇帝叩拜:“月儿说得对!陛下一向圣明,此次定能查明真相,还妾身清白……在真相大白之前,妾身愿领一切责罚,只求陛下留妾身一命,容妾身再多陪孩子们几年……”

    她撒开了沈清月的手,整个人俯伏在地上,哭得哀哀切切。

    八皇子九皇子两个人接到沈清月的示意,忙也扑上前来陪着一块儿哭,不吵不闹像两个乖乖的白瓷娃娃似的,十分招人疼。

    叶贵妃眼窝浅,立刻也跟着抹起了眼泪:“陛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昭容妹妹已经认罪,那就……”

    “我不认罪!”钱昭容立刻又抬起了头,泪汪汪的眼睛里闪着凶光。

    叶贵妃被她吓了一跳,眼圈一红又哭了起来。

    沈清月上前行了个礼,恭敬地道:“我母亲急怒之下多有冒犯,请贵妃娘娘勿怪。”

    叶贵妃不能在小辈面前失了风度,忙擦泪挤出笑容说“不怪”,又道:“你母亲爱子心切,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你要多劝劝才是。”

    沈清月躬身道声谢,又一脸认真地道:“正因母亲爱子心切,所以愈发不该见罪于父皇。此次事出突然,母亲又怨愤太急失言在先,自当受罚。只是,若有人想趁机将这桩谋害皇嗣的罪名扣到母亲头上,我们却也是不认的。”

    叶贵妃闻言叹了口气,一脸悲悯:“为人儿女,自是不愿相信自己的母亲会做错事。只是……唉,如今证据确凿,你……”

    “贵妃娘娘,”沈清月忽然沉声打断,面上终于现出了几分锐气来:“‘证据确凿’四个字说得未免早了些吧?我母亲纵有失言之处,然那秽物尚未细细验过,纸张来处、铁针材质、笔墨字迹乃至那木盒的来源皆不清楚,如何称得上‘证据确凿’!”

    宫中皆知二皇子素日不多话,是个神仙一般脱俗的人物。此时见他百般为母亲辩解,人人都是既心酸又莫名地有些兴奋,当下又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嫔妃催着皇帝快给钱昭容定罪。

    就连一向三缄其口的冲虚真人也忍不住发了话,说了句“这般歪门邪道,自当尽早除之。”

    可是这会儿皇帝却不肯了。他随手翻看着那些纸人,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脸色黑得厉害。

    他认得的字原本就不多,辨认笔迹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觉得身为皇帝,自己应该对得起“英明果决”这四个字。

    可惜辨认了半天也没认出什么来,最后他只得随手将那几个纸人丢给冲虚真人,命令道:“你看看这是什么门道!”

    说罢自己又抓起那只空盒子,里里外外细细验看。

    冲虚手里握着纸人,攥了半天,终于出声说道:“照理说,这几个纸人做得一模一样,被咒者表现出的症状也该相差无几。如今太医既说几位殿下病征大不相同,只怕此事另有内情,倒不能单单在这纸人上费心思。”

    皇帝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盯着盒子上的花纹出神。

    这时,闭目养神许久的沈御离忽然睁开了眼,赞叹道:“那歹人敢在宫中下手,胆量心机果真都不容小觑。不但这纸人是道家的偏门,就连这随随便便一只盒子,上面似乎也是道家常用的纹样呢。”

    “嗯?”皇帝皱了皱眉,啪地一声将那盒子盖上了。

    旁边沈钦立刻也跟着附和:“没错,是道家的纹样!我记得前朝从皇帝到后妃都信佛,宫里几乎没有道家的东西。咱们住进来以后,父皇为了安置冲虚真人,还特地派人去民间采买了好些道家式样的柜子啊桌子啊之类的……”

    这话还没说完,一些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齐齐落到了冲虚真人的身上。

    十九公主忽然跑了出来,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冲虚真人:“道长,我记得这样的盒子,你的正堂里有一个!”

    冲虚真人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这时皇帝已经放下了那个盒子,捻着胡须抬起头来打量他:“说起来——”

    “陛下!”冲虚真人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这样的盒子,贫道……我那里少说也有七八只,都是用来放一些不要紧的东西,那院子里又人多手杂,丢了一两只也是常有的事……”

    叶贵妃捏着小扇,眉心微蹙:“真人何必如此慌张?宫里人人皆知您老院子里这东西多,人人皆知您老院子里人多手杂,谁能疑心到您的头上去不成?”

    冲虚真人抬头擦汗,连连称是。

    沈御离“艰难”地翻身坐起来,在绕林的手腕上捏了一把。

    绕林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眼看着冲虚真人似乎被扯进了麻烦里,她是喜闻乐见的,忙高声插话:“莫名其妙淌冷汗,那当然是心里有鬼咯!我听说老道士的住处人虽然不少,但个个都是陛下赏赐的可靠之人呢!冲虚真人,您说陛下赐给您的奴才会跟外人串通偷东西吗?”

    “那……”冲虚真人脸色一白,抬头向她怒目而视:“陛下赏赐的自然都是可靠之人,但若有旁人威逼利诱,也未必不会有人鬼迷心窍!你这番阴阳怪气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觉得你不对劲呀!”绕林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你老人家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平时就连娘娘们都对你恭恭敬敬的,哪个吃了豹子胆的人敢偷你的东西出来做坏事呀?难道他们就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依我看,扎纸咒人是道家的邪术,那盒子是道家的盒子,这宫里又只有你一个是道家的人,这件事十成十一定是你干的!你妒忌陛下儿子多,打算一个一个都给他咒死,然后你自己篡夺江山当皇帝是不是?”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冲虚真人气得暴跳如雷,平时维持得极好的得道高人形象荡然无存。

    可是这时候皇帝的表情已经很不对了。

    历朝历代的开国君王几乎就没有不忌惮从龙之臣的,本朝皇帝当然也不能免俗。虽然他已经给了冲虚真人国师的称号、常住宫中的殊荣和数不尽的财宝美人,但心里仍旧难免存着几分疑影,生怕对方贪心不足,惦记着他屁股底下的椅子。

    此时此刻,这疑影就像夏日午后的乌云,借着一点点风力层层叠叠地堆积了起来,只差一道雷就可以天崩地裂大雨倾盆。

    砸下那道雷的是一向不多话的刘贤妃。她放下手里的纨扇,在皇帝身后侧了侧身子,站在了一个方便被旁人看见的角度,悠悠开口:“昭容妹妹,我记得你与冲虚真人一向颇为亲近吧?上次在望月亭边遇见你,我问你去了何处,你说去向冲虚真人请教道理;上个月在昭明池边赏荷,你一直同冲虚真人说话,见我过去才走开了;还有端午那天……”

    “你胡说!你胡说!”钱昭容没等她说完就从地上跳了起来,脸色涨红得吓人,一双眼睛像是要瞪破眼眶似的,张牙舞爪向前扑了过去。

    皇帝呼地站了起来,反手拔出腰间佩剑,脸上神色十分骇人。

    钱昭容却没能扑到他面前去,而是被沈清月伸手捉住了,攥着衣领抓得紧紧的。

    “母亲,息怒。”沈清月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

    钱昭容的脸色并未好转,但顺着沈清月的目光看向两个小儿子的时候,她的神情就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得温和了下来。

    沈清月身形清瘦,手上力气却并不小。他用力将钱昭容按回地上跪着,自己也跪上前去挨在她身边,低声斥道:“想让小八小九给你陪葬,你就只管闹!”

    钱昭容吓得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沈清月低下头,趁着皇帝还在发怒的工夫,冷冷地道:“别看我,你若真做了蠢事,神仙也救不得你。”

    这时皇帝已经吼完了一长篇话,钱昭容并没有听清他骂的是什么,只看见叶贵妃身边的小宫女也出来指证,说何日何时看见她同冲虚真人密谈、甚至何日何时看见她出入冲虚真人的住处之类骇人听闻的话。

    钱昭容不敢再听下去,忽然一跃而起,从发间拔出一根尖锐的簪子抵在颈下,流着眼泪说道:“陛下,众口铄金,臣妾无以自辩,愿以死自证清白,只求陛下善待咱们的三个孩子……”

    话音落,簪子已经毫不含糊地刺了下去。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众人都吓住了。

    钱昭容其人虽说平日里张狂些,但遇到危险的时候一向是跑得最快的,谁也没想到她竟然真有决心把簪子刺到自己的喉咙里去。

    下这样的狠手,要么是有天大的冤枉,要么就是有天大的罪过,准备来个身死罪销死无对证了。

    在场人人都知道真相应该是后者。毕竟一个有儿子的女人,没道理为了表现自己的“刚烈”而去玩命。

    可是知道归知道,那一簪子刺下去以后,钱昭容就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再没有人可以指责她了。

    迎上皇帝惊诧的目光,钱昭容凄惨地笑了笑,气若游丝地说道:“陛下,臣妾冤枉……臣妾死不足惜,但那真凶……恐怕要逍遥法外了……”

    说到此处,她艰难地回过头,目光越过众人落到了沈御离的身上,继续说道:“此人一日不死,后宫……一日难安啊。”

    话说到此处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沈清月便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轻声道:“母亲放心,父皇不是糊涂人。”

    钱昭容闻言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最后向两个哭惨了的小儿子各看了一眼,溘然长逝。

    皇帝手里的佩剑还没来得及插回去,动作尴尬地僵住,一时似乎有些茫然。

    八皇子大哭着抬起头,伸出小手指向叶贵妃、刘贤妃、冲虚真人、沈御离……圆圆的小脸上写满仇恨:“你们,逼死了我娘!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娘是畏罪自尽,”沈钦捂着疼了一夜的心口,咬牙冷笑:“她要是不死,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闹出来呢!”

    话音刚落,沈御宇忽然挣扎着抬了抬头,向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沈钦莫名地有些脸红,缩着脖子向后退了一步。

    却听沈御宇哑着嗓子,冷笑道:“宫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事的,出事以后直接受益之人是谁,你们如今不知道,将来……只怕悔之晚矣。”

    沈钦与他交好多年,立刻就领会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跟着他的目光看向沈御离,心里乱糟糟糊涂成一团。

    别处也有一些探究的目光看过来,沈御宇一概视而不见,仍然保持着十分没有存在感的样子,轻声向绕林说道:“你看,有些人就是这样,拼着自己去死,也不想让活着的人好过。”

    绕林没听懂他的双关,急问:“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当然不会,”沈御离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她畏罪而死,最多只能保全她的儿女不被牵连,却不代表这桩大罪就不存在了。”

    沈清月忽然抬起头来,看向他。

    沈御离浑不在意,继续说道:“其实她也是给旁人当枪使了。她好歹也是乡绅之女,那些歪门邪道的妖术不可能从小就会的,必定是有人撺掇。”

    最后这句话他刻意提高了声音,果然又把众人的目光引到了冲虚真人的身上。

    后者原本心虚,被这么多目光齐刷刷盯着,不由得额头冒汗,结结巴巴道:“昭容娘娘已经自戕证清白,贫道……”

    他悄悄向皇帝看了一眼,后头的话卡在喉咙里,不愿出口。

    凭着他对皇帝的理解,后者很可能在后面接上一句“你也死一死试试看”。

    为了避免这种可能,冲虚真人忙截住话头,不肯再提自己,硬着头皮道:“可见昭容娘娘的罪名子虚乌有。此事——”

    皇帝揪着胡子一直没有说话,却是刘贤妃开口把他的台词说了出来:“证据确凿的时候,畏罪自戕硬说成是‘自证清白’,倒也是给自己留体面的一条妙计。昭容妹妹已经走了,冲虚真人是打算效仿吗?”

    “我不……”冲虚真人慌忙摇头,强自定了定神,沉声道:“贤妃娘娘,‘证据确凿’四个字,说得太轻易了吧?”

    叶贵妃抹了一把眼泪,神态娇怯,语气却并不软弱:“真人还要抵赖到何时?制作纸人用的是宫里专给你一人使用的青纸,盒子亦是你院子里独有的,此事若非你与昭容妹妹合谋,那便是你一个人的诡计了?”

    冲虚真人素日被人捧着惯了,已多年不曾尝过被人审问的滋味。此刻叶贵妃软软的几句话问到脸上,他竟迟迟答不上话。

    这时,先前低头安慰弟弟的沈清月忽然站了起来,神色冷冷:“父皇,我不知道母亲在这桩事中占了几分罪,但可以确信,即便我母亲的确知情、即便此事的确是母亲的诡计,这冲虚真人也必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如今母亲已经伏法,儿臣求父皇做主,严惩元凶,以慰母妃在天之灵!”

    “你说什……”冲虚真人一脸不敢置信。

    沈清月冷冷地逼视着他:“我母亲受了你的蛊惑,犯下此等滔天大错,怎么你竟想置身事外吗?”

    “无知小儿!”冲虚真人唰地一甩拂尘,冷笑起来:“想问我的罪?你知不知道我为你们拦下了多少邪祟!今日若没了我,宫中那些恶灵放肆起来,我倒要看你们如何收场!”

    此话一出,包括皇帝在内的众人立刻变了脸色。

    唯有绕林心中隐隐欢喜,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笑。

    ——他在说宫中的恶灵!包括那个大美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