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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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几天,在五日一间隔的朝会上,许嘉告诉我,举荐陈汤的奏书发下了,皇帝的批覆是可以。很快,陈汤就接到了光禄勋官署发来的文书,要陈汤即刻去赴职。

    我也很快得到了好处,虽然照旧当着廷尉,但是得到了侍中的加官,可以时时被召入内廷,参与枢机。我每天从家里去府中视事的时候,心情也不再是那么灰暗的了。我感觉这辈子封侯有望,对弟弟也完全丧失了怨恨之心。

    有一天我还曾经想到去看看弟弟。一个心中具有绝对安全感的人,是不会对过去的失意耿耿于怀的,要是换了以前,我的确没有这么淡然的心情。而且得知自己受骗后,我曾经一度痛心疾首,恨不能把陈长年碎尸万段,才能解得了心中的怨恨。

    但是现在我一点也没有,反倒是他在我面前显出有愧于心的样子。

    他亲自奉茶到我的几案前,膝行前进,恭敬地说:“廷尉君,别来无恙,臣想念得紧。”

    虽然我的确不在乎了,可是也许由于惯常的性格罢,嘴里却无端冒出一句:“能得家丞君想念,下走真是太荣幸了。终于可以侍奉新主,也算是了结了心愿罢。其实,我还是习惯于听‘主君’这一称呼呢。”

    他的笑容霎时凝住了,但只有短暂的一瞬,很快又笑逐颜开:“廷尉君见笑了,臣职位卑微,哪里敢有什么心愿可言。虽然廷尉君是臣的故主,可是在臣的心中,永远是一生的主君。只是称呼一事,朝廷有明法,臣不敢造次。”

    我已经后悔了,所以赶忙道:“我只不过是开玩笑,长年君不要介意。”我把目光转向我的弟弟陈览,“许久未来拜访,君侯还无恙罢。”

    陈览长得已经肥头大耳,看来几年的列侯生活已经把他彻底改变了,这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畏畏缩缩、身材削瘦的弟弟。他穿着黑色的丝衣,头上带着三梁的黑冠,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只是神态还比较拘谨,大概早年的记忆还留给了他相当的印象,在我这个同父异母兄长面前手脚还不知道怎么放置。看来我曾经真是一个兄恶的兄长,我为此深深感到后悔,其实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权势固然是快乐的,但是让人在自己面前感恩戴德,这给自己带来的快乐更是无可比拟。现在我就深深地感觉到这一点。

    他满脸堆欢,那程度之深,连他脸上的肥肉也丝毫不能遮掩。他笑道:“不知道兄长大驾光临,小弟荣幸何似!”

    “罢了。”我举起酒爵,“以前我这个当兄长的公务太忙,没有时间来看望君侯,君侯碍于身份,又不能时常枉驾光临敝舍,致使我们兄弟两人常常缺乏亲情交流,以后有机会我会常来的。”

    好像伸手在我嘴边紧张侍候,以便接住我嘴角洒落的食物残屑似的,陈览赶忙回应:“阿兄言重了,其实阿兄深知小弟无能,所以才把爵位让给小弟,小弟因此得以衣食无忧,这一切都是阿兄的恩赐。小弟应该时时前去拜望阿兄,只是怕阿兄见了小弟反而心情不快。”

    我脱口而出:“哦,为什么会怕我心情不快?”我紧盯着他的脸,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

    他也好像悟出了什么,紧张地看了陈长年一眼,有些尷尬道:“阿兄知道小弟駑钝不才,见了当然会不高兴。”

    他的反应还算合格,我意味深长地看了长年一样:“君侯有长年这样有才干又忠心的家丞为辅佐,怎么会駑钝不才?要说才能,你阿兄比起他来实在差得远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话里好像又露出了酸溜溜的味道,可是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讽刺他们的意思。

    陈长年也坐不住了,对我长跪道:“廷尉君见笑了,如果臣能及得上君的万一,又岂能一辈子做个家丞。”

    “那你想做什么?”我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他吓了一跳:“廷尉君息怒,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自恨才智駑钝,一辈子只有侍候贵人的命。”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刻:“很好。君最近有什么好的鬼故事,不妨讲来听听。自从离开这座宅子,就再也没机会听到君讲的故事了,想起来独有这件事是人生最遗憾的啦。”说着我把双手一摊。

    他沉默了一下,咳嗽了两声,道:“承蒙廷尉君厚爱,臣这就讲一个。”

    我的兴致来了,本来我只是随便提提,没想到他真的肯讲,在这样一种情况下。

    他于是缓缓说道:“从前有一个太守,性情非常仁厚,一向敬奉鬼神,善爱百姓。有一天他去郡监狱巡视,囚犯们纷纷隔着囚栏喊冤。这太守尽心尽责,把所有喊冤的囚犯都叫出来一一询问,让他们讲述冤情,这样花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他就病倒了。”

    我按照惯例应了一声“哦”,表示鼓励。他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家人自然很着急,到处延医求治,可是竟然用药万方都不见效。这太守属下有一个掾吏,听到主君病危,就去拜见,说太守或许不是一般的病,有可能触犯了鬼魂。因为太守前一天巡视的监狱已经建了四五十年,里面冤魂无数。太守家人慌了,忙问有什么办法可以禳解。小吏说不妨,他学过法术,能见到鬼神,可以想办法为太守禳解。于是他袖出一卷竹书,在房间里唸唸有词,左看右看,发现床前有个恶鬼,僵直地坐在太守病榻之前,口中喃喃地呼喊冤枉。这掾吏于是使用法术将这恶鬼驱散,太守真的很快就病癒了。”

    “如此神奇。”我不由得接上一句,暗想自己以后看来不能随便去阴暗的老监狱巡视了。我见长年停住了,再次鼓励道:“不要紧,你继续讲。”

    他又点点头道:“事后太守问掾吏到底用什么办法治好了他,掾吏把所看到的一说,太守大惊,说我一生敬奉鬼神,也从来没有冤杀好人,竟然被冤鬼如此欺负。而我的前任是个酷吏,杀人如麻,却身体壮健,官运亨通。何况那些受冤的鬼魂所受的冤枉也许就是得自那位前任,鬼魂不去找他反而找我,难道它们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吗?掾吏说,我也这样问过那个恶鬼,那冤魂说其实任何鬼本身都没有力量祸害生人,但是如果生人自己怕鬼,鬼却可以助他一臂之力。鬼由心生,此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也。”

    我看见长年停住了,一怔:“完了?这叫什么鬼故事,一点都不恐怖。长年君,怎么你这么多年来讲故事的水平不升反降?”

    他又伏地一拜:“廷尉君说的对,我们君侯一点都不喜欢听鬼故事,我就算讲得再出神入化,也没有用武之地啊。望廷尉君明察!”

    “那好吧,搞得我白白兴奋了一场。如果你有什么擅长讲鬼故事的朋友,一定要及时向我推荐。”我性性道。

    他点头道:“府君这么吩咐了,小人一定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