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树倒猢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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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孤寂。月,清冷。人,惶惶不可终日。

    葱岭以南,高原之下,蜿蜒曲折的山谷杳无人烟。秋月无边,朔风凛冽,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影踽踽独行。昔日乃蛮部太阳汗子,一代西辽君王,却形单影只,备极凄凉。衣衫褴褛,颧骨高耸,胡须拉碴,双眼发直,神情呆滞。走一阵,歇一会,最终耐不住饥寒交迫和浓浓的困意,找处山洞,顾头不顾腚,一头拱入,用昏睡来抵御彻骨的寒气。

    梦一阵,醒一会,哭一气,叹一时,悲一声,人显得痴痴呆呆。一把血迹斑斑的宝剑默默陪伴主人,周身再无一物,不甚合体的粗布衣衫破破烂烂,不时颤抖,偶尔抽搐,有如发羊癫疯一般。

    半梦半醒,时哭时笑,昏睡之中也保持戒备姿势。手不离剑,弓腰驼背,以便随时逃命。流窜山谷间已过半月,极度惊恐加担心被人察觉,唯有昼伏夜行,来回奔波多日,却始终找不到出境口。断粮缺水衣正单,心忧安全愿天寒,腹内空空如击鼓,脚步蹒跚似老汉。

    石头硌腰,本能翻身,梦呓飘出,语气悲怆,“玛丽亚,玛丽亚,等等我,等等我呀,我会带你飞,去找寻只属于我们的世外桃源……”

    青梅竹马的恋人求之而不得,如水滑过指尖的女人数不胜数,但繁华落尽,铭刻心怀的只有笑靥如花的初恋情人。原本郎有情,妾有意,奈何上天弄人,最终劳燕分飞。情人一去无踪,经多方寻找,也无从得知其下落,如同人间蒸发,太阳汗子又如何?被噩梦吓醒,半倚半躺的落魄君王痴痴发呆。

    十年前,乃蛮被蒙古人消灭,原以为必死无疑。拼死突围,远遁大漠,投奔被自己软禁了两年才郁郁而终的昏庸岳父,由此因祸得福。与公主合谋,邀约花刺子模人,一举发难,方成功坐上汗位。大难临头,各自纷飞,也不知不肖女逃往何处?想必迟早被擒获,该死的铁木真一定纳其为王妃,反正自己也抢先一步,不算吃亏。

    傻傻发笑,幽幽啜泣,人恍恍惚惚。气力已随早先斩杀誓不离去的亲兵而消耗殆尽,心神皆疲的屈出律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喘口气,歇一会,朦胧中又勉强能清四周景物。触目黑黢黢一团,无边无际的孤寂像跗骨之蛆的蒙古人一样,一点点,一丝丝,一缕缕,把人彻彻底底包围。

    风,无止无休,夜,无穷无尽,心,渐渐下沉,彻骨的悲凉迅速蔓延全身。眼前金星飞舞,饥饿的感觉也失去踪影,人昏昏沉沉。强忍脚板传来的钻心疼痛,咬牙站起,一步三晃继续上路。蒙古人不会罢休,一定斩草除根而后快,必须尽早逃离此地。十年前不也死过一次,想来,这次也算了什么。乱糟糟的思绪干扰了方向感,转悠大半天,才发现自己又折回原地。

    一屁股坐下,摩挲宝剑,倒霉君王陷入深思。王汗的在天之灵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保佑自己再次逃离蒙古人魔掌,假以时日,卷土重来未可知?一缕窃笑绽放胡子拉碴的瘦脸,丧失的勇气随着天色放亮而缓缓充盈体内,颤颤巍巍起身,四处梭巡,努力寻找合适的庇护所。

    借朦胧亮色,清谷口外的影影绰绰凹洞,宝剑充当拐杖,一瘸一拐的末代君王走向临时避难所。山风吹散晨雾,早起的鸟雀不知愁滋味,叽叽喳喳,展翅滑翔,在山谷上空肆意飞舞。孤独的身影,习习的凉风,可悲可叹的凄凉场景,令人倍生惆怅之感。花草不忍目睹,纷纷低头,空寂的山谷呜咽不止,送残暴君王最后一程。

    石头城东门,争相涌入的驻军把城洞挤得水泄不通,人人急于入城,吵嚷声四起。飞步奔下城楼,年轻小将亲自指挥,舞动长枪,逼退好几名彪悍兵勇,高声呵斥,“挤什么挤?本将在此,谁敢妄动?全军听令,排成一字长蛇阵逐批逐次进城,我蒙古大军出击,无论任何敌兵,都只有逃命的份。不用慌,也不用怕,一个个来——”

    慑服于白衣小将的霸气,没等仙人般的儒者翻译,乱哄哄的兵将非常自觉,勒马退往两侧,让出一条窄狭通道。默默等候,待前军通过,才相继跟上。秩序很快恢复正常,四千余本土驻军依次入城,胆怯的目光偷窥伫立城门口的面具小将,一个个不敢对视,低头悄步奔入。

    东门人影憧憧,城内为之堵塞,但基本无人吭声。敌军压境,同仇敌忾之下,顾不上歇口气,在儒者的指挥下,会合的本土驻军留下大部协助防守,余众分头扑向其余城门,以防敌兵偷袭。东城楼一时人满为患,混编兵团各自奔忙。勇士团负责盯防敌情,蒙古将士协助轻车熟路的驻军,合力将城墙下早准备好的全部檑木一一抬上城楼。油瓶油桶礌石一并补充到位,紧张的布防一直持续到五百蒙古骑兵折回。

    身后蹄声雷动,一千蒙古骑兵争相狂奔,一马当先的回鹘百户长曷思麦里兴高采烈,扯开嗓子冲城楼大喊,“驸马爷,末将来也,您下手可真快,轻轻松松占领布防严密的边陲重镇,末将口服心服呀……”扭头叮嘱通事,“快翻译,别译错了……”

    清装束和熟悉身影,暗暗抚胸的年轻小将咧嘴大笑,“说曹操,曹操到,今晚终于可以睡一个舒心觉。再这么熬下去,只怕不等擒获小儿,自己倒先一步倒下……”

    偌大的石头城到处人喊马嘶,放手让驻军布防,年轻驸马爷索性当起甩手掌柜。四门各留下五十名将士协防,带余部进入空荡荡的城北兵营,派出四组明暗警戒哨,分别驻守营地四个方向。巡察兵营各处,人返回驻军主将所在的毡房,与眼皮都几乎睁不开的曷思麦里寒暄一番,交流一路的战情,和盘托出擒敌计策。

    方案无懈可击,曷思麦里自无二话,但主动禀告一个大好消息。一路的敌兵望风而降,途经布防空虚的‘阿克托八栅’城时,意外发现城外马营屯马一千余匹。清一色的白口黄马,膘肥体壮,毫无杂色。哲别千户长曾下过命令,要求寻找这种西域宝驹,献给大汗以践昔日之诺。

    儒者早问清一切,悄声插话,告知‘阿克托八栅’大部驻军已被降服。相视一笑,两大主将拱手作别。再次询问四门布防,浓浓的困意作祟,彻底放心的年轻小将一头躺下。困乏已达极点,没等儒者坐下,人已沉沉入梦。

    涎水滴下,花开花落,灿烂的如花笑靥不止一个,轮番款款登场,一时让人目不暇接。不敢主动示爱,不敢抛出飞吻,只能眼巴巴着雌虎一般的婷儿发飙。没待消停,一团花影奔入,一把揪住耳朵,做河东狮模样,“枉费本宫念尔断肠,你却在这里左拥右抱快活似神仙,对得起本宫吗?”

    疼得一哆嗦,人被生生吓醒,不敢挣扎,惶惶四望。毡房内人影全无,房外一派忙碌,奔走的兵将穿梭如鲫。耳朵生疼,顺手摸探,原来被上移的金锁压住。发回痴,犯会傻,揉揉眼睛,一骨碌翻身而起。火辣的阳光烤得毡房吱吱冒烟,时间已过正午,迎着丝丝凉风,伫立房外空地的小将眯眼发愣。

    吃饱喝足,巡察四门布防,天黑时分才返回府衙,督促张贴安民告示和悬赏公告,人忙得不亦乐乎。指派红衣将领率兵连夜出城,将悬赏之事传遍色勒库勒全境,尤其散居各地的山民。休整大军,补充给养,其余驻军奉令全体出击,严密搜寻落单的凤军司将士。

    谈天论地,鼓琴吟诗,主仆其乐融融。几日的切磋,人也渐渐手痒,借闲暇的机会,年轻小将索性带勇士团出城。一路信马由缰,一路欣赏当地的壮美景观,一行人浑似打猎一般。悬赏告示随处可见,不断有热情的边民献上奶茶和美酒并邀请入村同乐,也不推辞,盘桓各个小村落,流连忘返的人马不忍离去。

    落单的凤军司将士相继被送入城内,留守的儒者亲自审讯,小儿的活动区域被迅速掌控。让友军先行出击,封锁疑似区域的交道要道,火急火燎派人找到乐不思蜀的年轻驸马爷。军情大过天,正欣赏‘鹰’舞的周文龙火速返城,磋商一番,全体兵将浩浩荡荡杀奔帕米尔高原下纵横交错的山谷。

    越往山里走,道路越崎岖,乃至最后,众将士干脆下马。习惯了骑马,一旦步行,而且身处山地,速度始终快不起来。沿丝路布防的友军在沿途高地均设下暗哨,大部四下巡查,大叫大嚷,以敲山震虎。目标区域太大,也没有准确情报,简直如同大海捞针。扭伤脚踝的兵将越来越多,只留下少数将士驻守出境口,狼狈不堪的大队骑兵被迫撤回。

    医治伤兵,更换马靴,补充足够的给养,周文龙沉住气。对环境不熟悉,也极不适应当地的气候,只能倚重本土驻军和山中猎户。默默的等待中,大好消息终于传回,人为之一振。几名猎户越境狩猎,途经被花剌子模苏丹国占领的原廓尔王朝一处名叫‘撒里黑昆’的绝谷,发现一个孤魂野鬼般的男子。行踪飘忽不定,模样如同鬼魅,昼伏夜行,举止神秘。暗暗追踪,在远处日夜监控,并连夜赶回禀告。

    出境作战,一旦遭遇花刺子模人,又该如何应对?哲别千户长可下过严令,不得主动招惹花刺子模骑兵?暗自嘀咕,人左右为难,派兵找来友军主将曷思麦里,在儒者的极力支持下,两人达成共识。曷思麦里负责率兵封锁山谷出入口,男子带全体将士徒步入谷搜寻,不理睬花刺子模人,若其主动挑衅,则奋起还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一切自行作主,只需擒获小儿,付出任何代价也值。

    定下作战策略,大队骑兵再次倾巢出动,走古丝路,连续翻山越岭,趁夜色飞跃边境线。侦探小分队先行,冒着巨大风险,一天一夜急行军,如履薄冰的兵团成功抵达目标山谷。迅速布防,向葱岭以西派出瞭望哨,大队人马抢在天色发白前夕,彻底封锁山谷出入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