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箭神的神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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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阳光初露。

    剑锋在旭日下闪着光,班察巴那的眼睛也在闪着光。

    他是人,不是青春永驻的神,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

    但是在这初升的阳光下,他看来还是神。

    小方相信他说的话。

    他的族人和属下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会服从的。

    拔剑杀人并不难。

    小方对自己的剑法一向有自信,应该拔剑的时候,他从不退缩逃避。

    班察巴那又在问:“两种法子,你选哪一种?”

    小方没有回答,默默的开始往前走,走到五丈外的帐篷前停下。

    他已用行动代替回答。

    他转过身,面对班察巴那:“你已经可以开始数了,最好数得快一点,我最怕久等。”

    班察巴那只说了一个字:“好!”

    所有的人都已散开,在他们之间留下块空地。

    “一、二、三、四……”

    五花箭神慢慢的抽出了他的第一枝神箭,黄金色的箭杆,黄金色的箭镞。

    百发百中,直射入心的神箭,温柔如春,娇媚如笑,热烈如火,尖锐如锥,坚强如金。

    他数得并不快,可是终于已数到“五”字。

    小方居然站在那连动都没有动。

    以他的轻功,不管班察巴那数得多快,数到“五”字时,他至少已在数丈外。

    可是他连一寸都没有动。

    “五”!

    这个字说出口,每个人都听见了一阵尖锐的风声响起,尖锐得就像是群魔的呼啸。

    每个人都看见班察巴那的第一根箭,可是箭壶忽然已空了。

    他的五枝箭几乎是在同一刹那间发出去的。

    小方还是没有动。

    急箭破空之风声已停止,五枝黄金般的箭并排插在他的脚下。

    他根本没有闪避。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算准班察巴那只不过是在试探他,所以根本不必闪避,还是因为他知道如果闪避,反而避不开了。

    不管他心是怎么样的,这次他又是在用他的命做赌注。

    这一注他又押对了。

    可是一个人如果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力,怎能都像他这样下注?

    人群中忽然爆起欢呼,加答忽然冲出去,跪下去吻他的脚。

    班察巴那孤独的冷眼也露出笑意。

    “现在你总该相信了,一个无辜的人,是绝不会被冤杀的。只要你无辜,这五枝箭就绝对射不到你身上,不管我是不是五花箭神都一样。”

    这不是迷信,这是种极度智的试探,只有无罪的人,才能接受这种考验。

    只有小方自己知道,他全身衣服几乎都已湿透了。

    他一直在不停的冒冷汗。

    班察巴那走过去拍他的肩,手上立刻沾到他的冷汗。

    “原来你也有点害怕的。”

    “不是有一点害怕。”小方叹了口气:“我怕得要命。”

    班察巴那笑了,他的族人和属下也笑了,大家都已有很久未曾看过他的笑容。

    就在他们笑得最愉快的时候,忽然又听见一声惨呼,每个人都想不出惨呼赫然竟是那驼子发出来的。

    本来堆得很整齐的货物包裹,现在已变得凌乱,有很多包裹都已被割开,露出了各种货物和珍贵的药材。

    ——只有货物和药材,没有黄金。

    小方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割开这些包裹的人,是不是也为了要查明这一点?

    卫天鹏他们是不是已经来了?

    驼子就倒在一包麝香旁,衣服已被鲜血染红,他自己的血,他同伴的血。

    致命的一击是刺在他胸膛上的,用的是剑。

    小方立刻想到了那无情又无名的剑客。

    驼子不但武功极高,从他身上的无数伤痕,也可看出他必定身经百战,能够一剑刺入他致命要害的人,除了那无名的剑客还有谁?

    这一剑虽然必定致命,驼子却还没有死。

    有种人不但生命力比别人强,求生的意志也比别人强。

    驼子就是这种人。

    他还在喘息、挣扎,为生命而挣扎,他的脸已因痛苦恐惧而扭曲。

    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是另外一种表情,一种混合了惊讶和怀疑的表情。

    一个人只有在看见自己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发生了的时候,眼睛才会有这种表情。

    ——他看见了什么?

    班察巴那俯下身,将一块藏人认为可治百病的臭酥油塞入他嘴里。

    “我知道你有话要告诉我。”班察巴那轻拍他的脸,想振起他的生命:“你一定要说出来。”

    驼子的眼角跳动,终于说出了几个字。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班察巴那又问。

    “想不到杀人的竟是他。”

    “他是什么人?到哪里去了?”

    驼子的呼吸已急促,已经没法子再发出声音,没法再说话。

    可是他还有一只眼睛,有时眼睛也可以说话的。

    他的眼睛在看着最远的一个帐篷。

    一个顶上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黑色的鹰羽,象征的是疾病、灾难,和死亡。

    这个帐篷里的人,都是伤病极重,已经快死的人。

    除了负责救治他们的那位夫子先生外,谁也不愿进入那帐篷。

    ——凶手是不是已进入那帐篷去了?

    班察巴那没有再问。也不必再问,他的人已像他的箭一般窜了过去。

    小方也跟了过去。

    他们几乎是同时窜入这帐篷的,所以也同时看见了两个人。

    小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帐篷里,看见这两个人。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第一个看见的人竟是波娃,本来应该在他的帐篷里等候他的波娃。

    他第二个看见的赫然竟是卜鹰!

    卜鹰静静的站在那里,依然冷酷镇定,依然锐眼如鹰,依然白衣如雪。

    波娃蜷伏在他面前,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他们都不该在这帐篷里的,可是他们都在。

    凶手已逃入这帐篷,帐篷里别无退路,他们之间,必定有个人是凶手。

    这两个人之中——谁会杀人?

    小方冷冷的看着卜鹰,沉重叹息。

    “我也想不到是你,我一直都认为你真的从不杀人。”

    卜鹰的脸上全无表情:“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令人想不到的事,金子可以让人做出很多很多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来。”

    小方道:“我知道你也在找那批金子,可是你……”

    他没有说下去。

    波娃已投入他的怀抱,眼睛已有泪水涌出:“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吧。”

    小方轻抚她的柔发:“我一定会带你走,你本就不该来的。”

    可是她已经来了。

    小方不能不问:“你怎么会来的?”

    波娃含着泪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想赶快走。”

    班察巴那忽然开口。

    “她不能走。”他的声音不再温柔:“谁也不能带她走。”

    “为什么?”小方问。

    “因为要别人流血的人,自己也得流血。”班察巴那又将他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杀人者死,以血还血。”

    这是江湖人的真理,无论在中原、在江南、在沙漠都同样适用。

    小方紧紧握住波娃的手:“你应该看得出杀人的不是她。”

    班察巴那道:“你看得出?你看出了什么?”

    他忽然改变话题:“我们这些人,这些货物,都是属于一个商家的。”

    “哪一个商家?”

    “鹰记。”

    “鹰记?”小方的手已发冷:“飞鹰的鹰?”

    飞鹰的鹰,就是卜鹰的鹰,他吃惊的看着卜鹰:“你就是他们的东主?”

    “他就是。”

    班察巴那道:“我们收容你,就因为他是我们的东主,我们信任你,也是因为他,否则你刚才很可能已死在我的箭下。”

    小方全身都已冰冷。

    班察巴那道:“就算他要搜索那批黄金,也不会搜到他自己的队伍中来,就算他要搜查这批货,也用不着杀人。”

    他冷冷的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应该知道杀人的是谁了?”

    波娃的手比小方更冷,泪比手更冷。

    她紧紧拥抱住小方,她全身都在颤抖,像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个冷血的凶手。

    小方不信。

    小方宁死也不愿相信。

    “我只知道杀人的绝不是她。”他把她抱得更紧:“谁也没有看见杀人的是谁。”

    “你一定要亲眼看见杀人的是谁?你一定要亲眼看见才相信?”班察巴那问。

    卜鹰忽然叹了口气:“就算他真的亲眼看见了,也不会相信的。”

    如果小方是个很理智、很有分析力的人,现在已经应该明白了。

    事实已经很明显。

    卫天鹏他们早已知道卜鹰是这队商旅的东主,一直都在怀疑卜鹰用这队商旅做掩护,来运送那三十万两失劫的黄金。

    可是他们不敢动这个队伍。

    卜鹰的武功深不可测,江湖中人都知道他从未败过。

    “五花箭神”班察巴那名震关外,是藏人中的第一位勇士,第一高手。

    卫天鹏不但对这两个人心存畏惧,对这队伍中每个人都不能不提防。

    因为这队伍中每个人都可能是猫盗,如果真的火并起来,他们绝对没有致胜的把握。

    他们只有在暗中来侦查,黄金是不是在这队伍的货物包裹里。

    他们本来想利用小方来做这件事。

    想不到这个要命的小方偏偏是个不要命的人,他们只有想别的法子。

    要查出黄金是否在这些货物包裹里,一定要先派个人混入这队伍中来。

    这个人一定要是个绝对不引人注意,绝不会被怀疑的人。

    这个人一定要像尺蠖虫般善于伪装,一定要有猫一般灵敏轻巧的动作,蛇一般准确毒辣的攻击,巨象般的镇定沉着,还要有蜜一般的甜美,水一般的温柔,才能先征服小方。

    因为小方是惟一能让这个人混入这队伍的桥梁。

    他们居然找到了一个这样的人。

    波娃。

    如果小方还有一点理智,现在就应该看出这件事的真相。

    只可惜小方不是这种人。

    他并不是没有理智,只不过他的理智时常都会被情感淹没。

    他并不是想不到这些事,只不过他根本拒绝去想。

    他根本拒绝承认波娃是凶手。

    班察巴那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没有人看见她杀人,没有人能证明她杀过人。”

    班察巴那说:“可是你也同样不能证明她是无辜的。”

    小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不是又想用刚才那法子证明?”

    “是的。”班察巴那说:“五花箭神的箭,绝不会伤及无辜的人。”

    小方冷笑:“只可惜你并不是真的五花箭神,你只不过是个人,你心里已认定了她有罪。”

    班察巴那道:“这次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小方没有更好的法子。

    世上已没有任何人,能想出任何方法来证明她是无辜的。

    波娃忽然挣脱小方的怀抱,流着泪道:“你虽然说过,只要你活着,就不让别人欺负我,可是我早就知道这是做不到的,每件事都会改变,每个人都会改变。”

    她的泪珠晶莹:“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忘记这些话,就让他们杀了我,就让我死吧!”

    她还是那么柔弱,这么温顺,她还是完全依赖着小方。

    她宁愿死,只因为她不愿连累小方。

    谁也没有看见她杀人,可是这一点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

    卜鹰忽然叹了口气:“让她走。”

    班察巴那很惊讶:“就这么样放她走?”

    “不是这么样放她走。”卜鹰道:“你还得给她一袋水、一袋食粮、一匹马。”

    他淡淡的接着道:“最快的一匹马,我要让她走得越快越好。”

    班察巴那没有再说话。

    他对卜鹰的服从,就好像别人对他一样。

    小方也没有再说什么,卜鹰做的事,每次都让他无话可说。

    他默默的拉着波娃的手,转过身。

    卜鹰忽然又说:“她走,你留下。”

    “我留下?”小方回头,“你要我留下?”

    “你要我放她走,你就得留下。”

    “这是条件?”

    “是!”

    卜鹰的回答简短而坚决,这已是他最后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决定。

    小方明了这一点。

    他放开了波娃的手。

    “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去找你,一定能找到你。”

    这就是他对波娃最后说的话,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