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泥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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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女多半不会拨算盘,她们居于天上,有的不食人间烟火,平日吃点朝露就满足了,有的飞来飞去,点石成金,人生喜乐至此,又何必记帐做活?还好天女们大半很聪明,自也晓得算盘以十进制,上排为五,下排为一,看这只红木算盘多达十五排,计数必达亿兆之多。

    百百为万、万万为亿,亿万为兆,天上繁星无止无尽,须以亿万为计,可人世里却有什么东西多达亿万呢?天女眨了眨眼,低头去望桌上,却见算盘旁还搁了一份奏章,笔墨犹新,或许藏了什么机密,好容易杨大人睡着了,忙抓紧时机,低头来读。

    景泰三十三年秋……全国官民田丈量总得,地计四百二十二万八千顷,夏税米麦五百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二千四百万石。

    出来了,原来人世间最大的数目字,便是这些米粮收成,只是天女身分尊贵,一辈子不碰银钱,乍然见到这么一大段数目字儿,不免有些眼花撩乱。她定了定神,低头再看下一段,这回见到了一个新年号,却是正统二字。

    正统六年秋,全国二次通行丈量,限三载竣事……全国官民田共计七百另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夏税米麦三百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一千二百九十三万石。

    公主眉心紧蹙,喃喃而读,虽说自己不懂算术,可比较大小总是会的。看这奏章所载,正统年间的耕地好似比景泰时多了一倍,可不知为了什么,收成反而少了一半。她满心疑窦,低声自问:耕地多了,收成却少了,这是什么道理……正纳闷间,忽听一人道:旱灾。

    天女抬头起来,只见大掌柜含笑望着自己,却原来睡醒了。听他解释道:正统朝天下大旱,是以地力锐减,作物难活。耕地虽多了一倍,收成却少了一半。他见天女行近案边,便提来了一壶热茶,为她殷勤斟上。

    天寒风冷,热茶来到了杯中,天女暖暖的捧着,只觉全身也暖和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细细打量著书案的主人。

    眼前这人就是大掌柜吧?他是镇国铁卫的最高主人,亦是一统朝廷三大派的大人物,只是这人虽是大家口中的坏人,却比想象中来得客气。尤其他的肤色白皙,生了双桃花杏眼,一旦盯着人瞧,便似能说话一般,让人怒气全消。

    两人面面相觑,大掌柜道:这几日委屈殿下了,红螺塔还住得惯么?天女低下头去,轻声道:我若说住不惯,你会放我走么?大掌柜横眸微笑,道:我若说会呢?您会信我吗?将茶壶放回了炉上,左手向前,握住了天女的玉手,随即站起身来。

    天女手中一阵冰凉,却觉掌心里多了一样物事。低头来看,手中晶莹灿烂,却多了一颗红宝石,清澈深邃,大若鹅卵,正是名闻天下的帖木儿红宝。

    天女面色如常,道:这是给我的?大掌柜道:物归原主而已。这宝石是个信物,象征了西域第一大国、帖木儿汗的无上权威,这点出天女自西天而来,她随时能召唤西方的百万大军。当然大掌柜也做了些回应,如今帖木儿红宝归于旧主之手,说明两人已较量了一招。

    天女点了点头,便将宝石取了回来,收入了怀中。大掌柜也不再多言,只反身入座。

    一片沈寂间,忽听房门叩叩地响了起来,道:大掌柜,宫中急报。那大掌柜并不说话,径自点头,说也奇怪,明明未作声,房门却自行开启了,一名黑衣人悄悄摸了进来,模样好似一只猫儿,只蹲到了主子腿边,悄声说话。

    大掌柜听了半晌,颔首道:谁送进去的?那黑衣人低声道:这还不知道,不过皇上把兵马调上山了……大掌柜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那黑衣人忙道:大掌柜,您……您不去看看么?大掌柜咳了一声,那黑衣人不敢再说,便又悄悄转身,溜出门外去了。

    天女瞧在眼里,忽道:宫里出大事了?大掌柜道:是。天女道:你看来不怎么急,是么?大掌柜朝砚台倒了水,自在那儿研墨,道:殿下您呢?您急么?天女微笑道:您都不急,我急什么?

    说也奇怪,眼前这两人不知何故,望来竟有几分神似,天女白肤柔肌,虽说一身布袍,便已透出满身贵气,大掌柜亦然,虽无官威排场,却有王者之威。

    二人对面而坐,静默了半晌,天女提起暖被,披到了身上,轻声道:杨大人,你晓得我此行为何归国?大掌柜头也不抬,一面拨着算盘,一面道:殿下是来找人的。天女微微颔首,道:杨大人所料不错,您可知本宫此行要找什么人?

    殿下……劈啪算珠声中,大掌柜淡淡地道:微臣可以担保两件事。其一,不论您找的是什么人,臣都可以替您找到下落……伏案运笔,自在簿本写了几笔画,见是浙江道三字,又道:其二,等殿下找到了人,臣可以在江南安排一栋房子,让殿下安心隐居。

    天女淡淡地道:这么说来,杨大人已知我此行要找谁了?大掌柜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天女道:你这么有把握?大掌柜道:殿下若是不信,便请转过身去,把窗子推开。

    天女哦了一声:我为何要这么做?大掌柜道:打开窗子,便会找到您要找的人。天女沉默低头,并不打算听话,大掌柜也不催促,只见他提起了一只远筒,亲自起身,交到天女手里,随即反身入座,又在那儿干活了。

    天女瞧了大掌柜几眼,却又悄悄转过眼眸,打量背后那扇小圆窗,心里有些好奇,不知窗外到底来了什么,居然是自己想找的人?

    满心迟疑中,终于将之推了开来,只见窗外一片寒雾,白雪点缀苍翠,什么也没有。天女看了半晌,正茫然间,猛听窗外传来一声大吼。

    殿下!苍凉雄浑的嗓音,穿破层层雪雾而来,天女张大了嘴,急忙提起手上远筒,凝神而观,骤然间,两手一震,远筒一个失落,便从宝塔上坠落下去。

    来了,那是个男人,他身穿褐衣布袍,从高高的树上一跃而下,便朝宝塔奔来。忽然脚下顿挫,摔跌在地,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层层迭迭,彷佛树妖拦路、藤蔓即身,让他苦苦挣扎。

    喔喔喔喔喔喔!男人奋力狂吼,如负伤野兽,嗓音远远传了过来。天女握紧雪白的拳头,正激望间,却听大掌柜道:殿下,劳烦关上窗,臣还在算帐。

    窗外吵得要命,大掌柜算心再强、定力再深,也不免耳烦眼花,难保不写错字。眼看天女迟迟不肯关窗,忽然门板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一名黑衣人小心走进,关上了窗扉,随后向大掌柜鞠躬致意,便又悄悄离开。

    等等……大掌柜叫住了那人,道:取剪刀浆糊来。黑衣人答应了,朝门外说了几句话,外头便送来一应家当,全是户部的空白账本。

    轰地一声、又是一声,树林里好似发起了隐雷,杨大人却不知在干些什么。天女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微颤,道:杨大人……你……正欲言语,面前的大掌柜却已低下头去,轻声道:殿下请稍等……拨了拨算盘,道:臣……即刻就来……

    嘎嘎嘎、嘎嘎嘎,大掌柜拿出剪刀,从空白账本上剪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便又取出小刀,从旧帐上割下一块烂的,另把新剪的望上一贴,竟然天衣无缝。

    好了。大掌柜百忙中擦了擦汗,道:殿下有何吩咐?话声一出,窗外的怒嚎也骤然而止,好似那男人气绝身亡了。天女微微一惊,正想开窗去看,却听大掌柜道:殿下不怕,他的武功极强,倒不了的。

    茶壶喀喀作响,水已要沸腾了,屋内水雾弥漫,温暖湿热,好似来到了南天门、须弥山,天女娇躯微微颤抖,双颊隐泛红潮,也不知是担忧,抑或是愤怒,始终未曾说话。

    大掌柜微笑道:殿下,天下虽大,却没有微臣办不到的事。您说吧,您要找谁,臣立时将他带到您眼前。说着取起了官印,在印泥上沾了沾,却于此时,听得天女轻轻地道:多谢杨大人的美意。不过本宫已经找到人了。

    大掌柜本还等着盖印,闻得此言,忍不住停下手来,眼中带着问色。天女轻轻地道:我此番归国,只为一人而来,此人名叫……说话之间,便从大掌柜手中接过官印,旋朝奏章盖下。砰地一声过后,奏本上便现出一个篆刻大印,见是:

    守正文臣经筵讲官中极殿大学士兼管户部左侍郎……

    满红一大套,冗冗长长之后,终于得回三字清爽,正是大掌柜的名号,佛曰: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谁也没说话。大掌柜见官印盖了,便坐了下来,啜饮热茶。天女也回到了榻上,默默而坐。

    左日右月,威伍文杨,正统朝第一武将是伍定远,最年轻有为的大学士则是杨肃观,此人是经筵讲官,意思是他常在皇帝面前讲学,守正文臣之意,则是说他参与过复辟之变,有过极大的功劳。

    两人面面相觑,杨肃观点了点头,只管提起算盘,再次忙了起来。天女轻轻地道:杨大人,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喜欢我方才说的故事么?杨肃观头也不抬,径道:小泥鳅?

    是。天女尊贵端坐,眼观鼻、鼻观心,道:杨大人,不知您可喜欢这故事?

    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劈啪算珠声中,杨肃观淡然道: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全都喜欢。天女低垂凤目:照此说来,小泥鳅后来得到善报了?

    行善者善,必得良报。结局自然光明。杨肃观提起了红木算盘,哗地一声,让算珠尽数归整,又道:反之……为恶者恶,凶人还得恶鬼磨,他的下场注定黑暗。

    看杨肃观满口废话,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天女听他言不及义,只能低头饮茶,道:杨大人,不如这样问吧,您觉得小泥鳅是好人么?天女打破砂锅问到底,杨肃观却又埋首账本,道:殿下,只要能归返光明城者,必是好人。天女哦了一声,道:照您这么说,小泥鳅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头。杨肃观低头察看账本,淡淡地道:该问您才是。

    推搪、敷衍、顾左右而言它,面前的男子总有法子托辞不答。天女微起叹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难的小妇人,轻轻地道:杨大人,无怪您这么大的官儿,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负圣恩。杨肃观抖开官袍,正要站起听训,天女却笑了笑:杨大人请坐吧,你这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狱卒了。

    谢殿下赐座。杨肃观又坐下了,俯身打开一只木箱,捧出更多账本,想来又要干活了。

    劈劈、啪啪……算盘珠儿又响了起来,杨肃观查了查账本,沈吟半晌,正要将数字儿抄上了账本。忽然长眉一挑,便从木箱里抽出了一本帐簿,上书西川土司岁支实录,翻阅对照,随即苦苦沈思起来。

    天女忽道:杨大人,这些本子很急么?杨肃观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说话间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账本,细细比对。过不半晌,又翻出了川北道、上下川东道,桌上越堆越高,连身子都快给遮住了。

    四下孤冷阴寒,唯有一迭又一迭的奏章陪伴眼前这位大掌柜。看他丰神如玉,英挺过人,照理也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知此人不弹琴、不吹箫,抛下了一切公子勾当,却躲到奏章账本之后,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杨肃观又忙了起来,天女也不说话了,只从几上取起罗汉豆,轻轻巧巧地吃了起来。

    罗汉豆又称胡豆,自西域张骞带回中原后,已有千年历史。只因形如蚕茧,又让中原百姓昵称为蚕豆。油炸浸酥之后,香脆好吃,没想天女这般尊贵之人,也爱吃这些点心。

    这边打算盘,那边吃豆子,两边喀喀有声,此起彼落,彷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了暖被,暖呼呼地铺在腿上,不忘找来一本书,左手捧读,右手磕豆,读到兴味昂然处,不觉嗤嗤笑了。

    听得笑声,杨肃观略略抬头,自从奏章后向外瞧望,却见天女手里的书册印了一行字,见是算命不求人,书背还印有一行小字:华山吴天师神术推命秘法大公开,每本五文。

    眼看杨大人望着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杨大人,要吃胡豆么?杨肃观躲回奏章之后,头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盘。

    男人便是这样,一旦忙了起来,最恨女人一旁吵着,可一旦发觉女人另有专注,却又要横加干涉。耳听算珠声缓了下来,天女晓得可以说话了,她直直伸出手来,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杨大人,你以前去过我父皇的内书房么?

    不曾。杨肃观放落了算盘,从卷宗里找出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职不到,无权行走干清宫。干清宫是皇帝的御书房,却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过了干清门向北,便是后宫,朝廷里若非一品阁员,谁也不能受召内书房,更别说见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若不回国,你我便永无相见之日了?杨肃观提起茶壶,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炉,道:那倒未必。臣虽不能入干清门,却有门路可进景福宫。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领你入宫,拜见太后,对么?

    殿下高见。杨肃观微微颔首:柳侯爷虽受太后器重,却因性情刚武,时有扞格,逢得国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晋见,以利劝说。天女道:太后很疼你吧?

    杨肃观欠身道:天恩浩荡,臣结草衔环,犹不能报。天女微笑道:杨大人,您可知太后她老人家为何疼爱你?杨肃观恭敬道:太后错爱,臣终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太后曾说,你很面熟。他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却又想不起来。杨肃观咳嗽一声,道:色思温、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礼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礼者,忠信之薄,乱之首。杨大人以为如何?

    这段话摘自道德经,意思是礼多失于伪,反丧纯朴厚德。意思是杨大人满口废言,可以省了。两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杨大人,太后也曾说过一段话,是关于你父亲的,你想知道么?杨肃观道:为人子女,岂敢闻父母之过?

    天女微笑道:杨大人这话就不是了,您怎知太后所言是褒是贬?杨肃观道:是贬。天女哦了一声:为什么?杨肃观道:太后曾言,景泰朝廷里,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刘敬,满朝文武的忠奸贤愚,她心里都清楚。却独独只有先父一人,她始终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经打听过了。那照杨大人猜想,太后为何说这话?杨肃观道:先父深暗老庄之道,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说得好,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那照您说,令尊一生无功无过,那是聪明,还是愚笨呢?杨肃观道:既是绝顶之聪明,亦是无比之愚钝。

    天女道:此话怎说?杨肃观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刘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头,但几十年做下来,毫发无伤,反而是太惹眼、太抢眼了。

    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有出锋头的时候,却只有令尊没有。他这一生,好像都在担心什么,杨大人说是吗?杨肃观道:人生在世,谁不忧恼?便不急于富贵,亦不免急于生死。举世皆然,岂独先父一人?

    天女听他这话暗蕴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杨大人,听说你以前是个和尚?

    杨肃观伏案运笔,头也不抬,应道:是。臣少年时曾剃度为僧,十八岁艺成,方得还俗返京。天女道:难怪你的仪态静得很,一点也不如传闻里的风流。

    杨肃观抬起头来了,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头写字,不与置评。

    小风流嘻皮笑脸,大风流一脸深情,大掌柜却超乎两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门之气,沈眉敛目之际,颇有几分高僧风范,定能使女子戒心尽去了。

    天女道:杨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应了,要带她来见我?大掌柜道:内子人在家中,一早又有宾客,不克来此拜见殿下。若有机缘,晚间祈雨法会便能见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见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胡须剃掉。

    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杨肃观右手拨算盘,左手却不自禁抚了抚自己的短髭,皱眉道:这胡须有何不好?天女道:你这胡须好生难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的妻子,定要你全数剃掉。

    面前的杨肃观其实不像坏人,只像个坏男人,看他号称风流司郎中,形貌当然俊美,肤色也很白皙,虽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却与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个醒目标记,让他猛一下老了十来岁。

    难得天女打趣调侃,杨肃观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笔来,低头抄写,道:殿下取笑了。臣这点胡须由来已久,早在成亲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银川哦了一声,道:成亲前六年?那是什么时候?

    景泰三十三年。杨肃观不再拨算盘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败少林的那一年。

    听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银川不由哦了一声,道:兵败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时被逐出朝廷的,是么?杨肃观道:殿下所言不错,那年臣屡遭变故,从此挥别轻狂,步入中年。

    十年前杨肃观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却在少林寺打了一场大败仗,此后惨遭皇帝罢黜,贬为庶人。想来此事对他打击至为沉重。银川点了点头,道:杨大人,你恨我父皇么?

    杨肃观道:回殿下的话,微臣离开朝廷是迟早的事,先皇废不废我,毋需萦怀。银川凤眼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为何打击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还遭遇了别的事?

    是。杨肃观低头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与业师生死诀别,他伤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随即耗尽。景泰三十三年,王朝末日,此后天下风起云涌,非只杨肃观被黜、柳昂天身死,连景泰王朝也就此结束。从此柳门分崩离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过去了,景泰朝永远不会回来了,现下已是正统朝,而当年的败战将也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的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一男一女对面而坐,天女左手托腮,一手抚着柔柔的长发,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忽道:杨大人,你可认得一个叫做杨刑光的人?

    杨肃观放下了茶杯,目光如电,在天女面上扫了扫,道:殿下,您想问什么?两人静了半晌,天女凝眸颔首,微笑道:没事。只是想问问杨大人,你信不信天理报应?杨肃观道:殿下,臣已经说过了,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都喜欢。

    天女含笑道:这么说来,杨大人是相信报应了。

    杨肃观道:今生之业,今生得受,此即现世之报。臣既学佛,便不会怀疑业报之说。

    天女微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吗?杨肃观笑了笑,道:应该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杨大人看来,你日后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别总是问我,那您自己呢?您银川公主,现下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

    天女原来叫做银川,听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过得好久,方才道:你说呢?我……我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道:殿下,太后曾有评语于您,不知殿下想不想听?银川低头剥着罗汉豆,轻声道:太后怎么说我?

    杨肃观道:太后曾言,银川是她最心爱的孙儿,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观音菩萨一般,可惜这孙女就是太过聪明了,故而没人救得了她。

    这银川公主端庄秀丽,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一尊活菩萨也似,听得说话,便慢慢仰起头来,轻声道:杨大人,我听不懂你的话。既然本宫是聪明人,又何须被谁解救呢?

    杨肃观道:太后说了,正因银川公主太过聪明,读了太多书、想得也太多,所以一生下来,她就觉得自己有罪,也因此,她命中注定……会被剥掉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遭受天罚。

    银川公主端坐如常,望来还是那尊菩萨,可脸上却滑落了两行泪水。

    杨肃观俯身弯腰,轻声道:殿下,善报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臣不是多话的人,生平也绝少做什么承诺,可一旦把话说出了口,就一定会做到。你的业报,在你自己的手中。

    逝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先前大掌柜曾做了两个允诺,一是答应为银川寻人,二来担保她日后的平安。只消公主愿意,江南江北,海阔天空,任其遨游。纵使须弥山的帝王遣使降罪,那也无须担忧,因为公主的背后也有人撑腰,那便是摩婆娑宫的阿修罗王。

    良久良久,忽听银川道:杨大人,你可知红螺天女的故事?杨肃观道:臣听说过。银川轻轻地道:那你告诉本宫吧,天女最后去了哪儿?

    杨肃观道:返回天上去了,是吗?银川幽幽地道:你说对了。天女从何而来,就该回去哪儿,这就是她的宿命。杨肃观默默听着,忽道:殿下,你知道臣如何看您吗?银川轻轻地道:杨大人请说。

    杨肃观道:您是佛,六道中的大施主,肉身布施,普济诸穷苦。

    银川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你呢?你也是大施主吗?杨肃观道:殿下,您也许不知道,臣初读佛经时,就好生佩服一位神明,您可知他是谁吗?天女淡然道:我不知。

    修罗。哗地一声,大掌柜提起算盘,将之归整了。随即俯身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眸,静静地道:因为六道之中,只有他敢质疑佛。

    听得如此忤逆言语,银川娇躯微颤,一时间也不知是怕、是惊。杨肃观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她。两人相距咫尺,呼吸可闻,半晌,银川忽然伸出手来,捧住杨肃观的俊脸,轻声道:杨大人,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地方?

    天女总是如此,举止一定出人意表,杨肃观挣脱了她的手,并未回答,却听银川道:是在西域。杨肃观眼中现出错愕,银川微笑道:杨大人,你没去过西域,是么?

    杨肃观默默听着,突然提起手来,敲了敲桌子,道:六当家。话声一出,却听脚步声响,房门外行入了一颗光头,陪笑道:小的在。杨肃观起身离座,穿上了外袍,道:把奏本送到祖师殿,其余全带回府中。

    那六当家忙了起来,只将账本分门分类,但见上下川东道、川西道、川北道,层层迭迭,全是大掌柜方才的忙活儿。

    杨肃观起身了,什么都没说,银川也不多追问,

    她静静地坐着,只见那个六当家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想必也认识自己。

    她察看半晌,忽道:你是罗摩什,是吗?那光头吃了一惊,忙道:殿下……殿下认错人了,臣……臣确实是罗摩什……可又不是罗摩什……银川听不懂了:什么意思?那光头咳嗽道:以前的罗摩什,已经死了……现下这个是新的……

    听得罗摩什的胡言乱语,银川忍不住笑了:罗摩国师,当个坏人,其实也不容易,是吗?罗摩什默然半晌,忽地叹了口气:殿下,活着这件事,本来就不容易。

    来者正是罗摩什,昔年号令万军,算无遗策,还打算把公主活活烧死,何等气势格局,如今年岁已老,却成了这等凄凉模样。眼看罗摩什低头不语,(ICMFU。COM)银川道:你们的帐都算好了?

    罗摩什醒觉过来,赶忙哈哈陪笑:外……外帐好了。银川秀眉微蹙:什么意思?罗摩什嚅嚅啮啮,不敢擅言,杨肃观便道:给皇上看的帐,称为外帐。

    银川沈吟道:那内帐呢?杨肃观伸手一指,只见罗摩什分好四川烂帐,便又从案上拿起更多账本,山西山东、河南湖北,数之不尽,便一一收入木箱之中,扛到肩上,如苦力般走了。银川道:这些账本,不用给皇上看么?杨肃观道:不了,这种东西,我一个人看行了。

    烂帐一堆、混帐一群。省以下有府、府以下有州有县,只消一位布政使的帐目错了,举国粮饷总数便也跟着错了。看这西川土司交来的帐目八成有误,害得杨肃观焦头烂额,算了大半天,总算察出了错,便又在那儿剪剪贴贴,至于剩下的大堆烂帐,怕还有得编了。

    银川静静看着,忽也醒悟过来。这世上若有报应,这些人早已在亲身领受了。正沈思间,左手却让大掌柜握住了,听他轻轻地道:殿下,咱们该走了。银川低沈眉宇:去哪儿?

    杨肃观道:去见下一任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