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梯田里休息了一会儿，天边露出了晨光。

    农忙时节，有的乡亲早早就来到了田地里。

    我们绕道小路，悄悄走出了村子。

    回去的路上，大家情绪有些低落，表哥问我：“风华，回南郊还是去川渝？”

    “川渝。”我低着头边走边说，“位卑未敢忘忧国啊……”

    “切！”

    他们三人同时对我投来不屑的目光。

    我也没再调侃，因为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路沉默，再次回到川渝已是下午临近傍晚，在镇子上找了家宾馆，准备先好好睡上一觉。

    养足精神，明日去市中心。

    走进客房，洗个澡，神清气爽，连日奔波的疲惫瞬间消散。

    风铃笑着说：“哥，你为啥总是喜欢和我睡一个房间呀，没发现我已经长大了吗？”

    我擦着头发上的水，随口回道：“没发现。”

    “我再过几个月就十六岁啦，很小吗？”

    “你想表达什么？”我坐在床边看着风铃，感觉她像变了个人似的。

    风铃走上前坐在我旁边，靠在我肩头说：“哥，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

    “恢复记忆了？”

    “嗯。”

    “恢复记忆是好事情啊，为啥这么惆怅？之前的事情哥不怪你的。”

    “我想起了一千年前的事。”

    “啊？”

    …………

    一千五百年前，南北朝。

    翠云峰上空，下弦月高挂云端，月光如水，流淌在山岩的每一条缝隙里，敞亮如白昼。

    悬崖边，一袭红衣，静坐如莲，长长的裙摆铺在身后，乌黑的秀发挽成一个髻，发尾绕过肩头斜搭胸前。

    少女明亮的双眸躲藏在长长的睫毛下，修长的手指游走在琴弦上，低头沉浸在音符跳动的遐想里。

    一曲广陵止息，飘荡在午夜寂静的翠云峰。

    这是她在崖边静坐的第十一个夜晚，这晚天上飘着雪花，却皓月当空。

    琴曲弹罢，她抬头看看天空，眼神迷离，雪花落在她稚嫩的脸颊，瞬间化作一团红晕。

    孤单的身影，孤单的寒夜，少女脸上却挂着甜美的笑，那是期待在黑暗中盛开的花。

    许久……

    许久……

    飘雪渐急，少女眉梢凝霜，发丝结晶，长裙被积雪覆盖，好似裙摆覆盖了整座太和岭。

    少女端坐雪中，如同沉睡千年的圣女。

    恍惚中，她的思绪又回到一年前的冬天。

    那日，天空同样飘着雪花，她穿一身蚕丝白裙，站在结冰的湖面上，凝气修行。

    她叫铃儿，出身巫术世家，大定元年间，隐匿于山林之中的神秘一族，世代与世无争。

    铃儿踩过结冰的湖面，所到之处便会腾起一团雾气，萦绕在身周，就像云中隐现的仙女。

    雪花渐停时，远处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影，一名男子身穿布衣、头戴草帽、腰挂佩剑，步履艰难地朝她走来。

    男子走过之处，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印，融于结冰的湖水中。

    铃儿俏眉微皱，表情冷若冰霜。

    十六年来，她从未出过这片山林，几无接触过外人，面对突然闯进视线的男子，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抵触。

    男子走近，喘着粗气说道：“姑娘，此处山林已被恶人觊觎，朝不保夕，还望尽早离去！”

    铃儿没应话，抬眼看着面前的男子，草帽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帽檐遮盖看不清眼睛，挺拔的身躯，布衣上被划破无数刀口，绽着皮肉。

    从小修行巫术的她，一眼便能看出，男子伤的不止皮肉，五脏六腑皆已受损，命不久矣。

    男子深咳几声，嘴角吐出一抹鲜血，再次劝道：“姑娘若再不离去，待日落西山，乱贼的铁蹄便会踏平巫术山庄！”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铃儿依然面无表情。

    “是的，从你出生，我便在此守护，虽素未谋面，却似相知已久。”男子气息渐喘。

    “为什么？”铃儿不懂。

    “世间有恶必有善，巫术实乃邪恶一族，流传于世将后患无穷。姑娘的先人明智，规诫后代不出山林、不入世事。而吾辈亦遵先人之言，世代守护于此，不进半步、不退半步。”

    男子一口气说完这句话，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铃儿盯着男子看了好半天，手伸出又缩回，不知为何，胸口会有一丝痛。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从小无忧无虑生活的山庄，看似安宁，其实是邙山上的一群义士拼死守护的结果。

    她也不知道，八十义士已全军覆没，这名男子用尽最后一口气，前来禀报。

    她更不知道，不远处的翠云峰上，已集结数万铁蹄，全是正规军，是叛军欲借巫术，改朝篡位。

    铃儿转身离去，又突然停下，慢慢走回。

    也许是人性之初的善意，让她咬破手指。

    圣洁的鲜血流入男子口中，雪花再次片片落下。

    铃儿走出百米远，男子醒来，在她身后跪地叩谢：“救命之恩等同再造，此生无以为报，唯愿誓死追随！”

    “你走吧。”铃儿头也不回。

    “在下风华，请问姑娘芳名？”男子喊道。

    “铃儿。”

    “从此以后，风华永世追随巫山的铃儿！”男子又喊道。

    “哦。”她轻哼一声，人已走远，男子肯定没有听到。

    “明年冬日，我会在翠云峰上燃起篝火，照亮整个巫术山庄！”男子喊完这句话，也转身离去。

    看似轻浮的话语，却满含悲壮，因为翠云峰上集结着千军万马。

    篝火很难燃起，更大可能是，血染翠云峰，一去不复返。

    命是姑娘给的，身为铮铮铁骨的义士，风华不会苟活余生。

    从此以后，铃儿再也没有见过风华。

    从此以后，铃儿的心里多了些微妙的情愫，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什么。

    一年时光已过，巫术山庄平安无事，没有铁蹄前来践踏，生活平静，一如那日结冰的湖面。

    当然，翠云峰上的篝火也没有燃起。

    过去的一年，铃儿曾做过无数的梦，自己涉世未深，不懂梦中所示为何，只觉那梦很真实。

    每次醒来，泪湿香枕。

    梦里，一个头戴草帽、手握篝火的男子，点燃了翠云峰下所有的草木，熊熊烈火映得山头好似一团炽热的火球。

    火光里，刀光剑影、血溅三尺，哀嚎遍野，最后统统化为乌有。

    没有一个人走出来。

    这是铃儿在翠云峰上守候的第十一个夜晚，这晚天上飘着雪花，却皓月当空。

    铃儿端坐如莲，雪花落在她的裙摆上，像是为她红色的长裙锦上添花。

    不食人间烟火，不代表无情无义，不出山林，亦不代表无知。

    在铃儿心里，那份执着的守护，那些真实的梦境，都触动着她的每一根心弦。

    如同蜻蜓点过平静的湖水，泛起圈圈涟漪。

    第十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日出东方，晨光朦胧。

    铃儿起身，抖落肩上的碎雪，纤柔的手指抹抹眼睛，眼神迷离，迎着朝阳上扬嘴角。

    纵身跳下悬崖。

    裙摆飘散，飘荡在山风呼啸的峡谷中，像一朵红色的曼陀罗，消失在雾气弥漫的谷底。

    山谷中回荡着铃儿浅唱的低吟：“暮雪待春晓，红绳结发梢。”

    …………

    风铃靠在我肩头，柔声细语地讲着故事。

    我听得意识有些模糊，笑着对风铃说：“你这编故事的水平，将来可以当作家了！”

    我虽是调侃，心里却涌动着诸多思绪：

    这个故事发生在南北朝，铃儿出生在巫术世家，会很多邪恶的巫术。

    那本《风氏家族叫魂实录》上记载，叫魂术起源于南北朝，但是没有记载具体来源。

    难道风家的叫魂术是从铃儿那里学的？

    我一时间思绪万千，风铃讲述这么离奇的故事，我竟有点相信了。

    风铃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一千五百年前，铃儿跳下悬崖并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