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舞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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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样对答。常常是在一大群人里,他默默接近她,站在她的侧面,看着她乳臭未干的轮廓。

    她往往会转过头,孩子气的脸容就在他眼前突然一变,那目光使那脸容一下子成熟起来,与他匹配了。

    他和她交谈很少,印象里头一次交谈是在她十四岁生日之后的那个秋天,全军区下乡助民劳动。

    她沿着橙林间长长的小径向他跑来,左脚穿着一只灰舞鞋,右脚上却是一只绿胶鞋。

    她跑着就开始说话了。她说他好了不起,父亲是个有名的烈士。他说没错,他只从相片上见过父亲。

    她眼睛瞪得很大,气喘吁吁,却什么也说不出了。他催她回去演出,她说她的节目完了,正换鞋。

    她不会化日光妆,弄成一副丑角面谱,向他微仰着脸,表达她傻呼呼的肃然起敬。

    结满橙果的枝子全坠到地下,金晃晃的几乎封了路。文工团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后混在通讯营和警卫营的兵力中参加秋收。

    他语塞了,她也语塞了。然后她扭头顺着来路走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她跑那么大老远,就来说一句傻话。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头,两边的金黄橙子反射出午时的太阳光。他太明白自己了,一点诗意也没有,不过他也感觉这是极抒情的一刹那。

    她说她真的没想到,他是从那么伟大的家庭里来的。伟大这词不能乱用,他玩笑地告诉她。

    她对他顶嘴说,就乱用。接下去,她和他让太阳和橙子的金黄色烤着,足足站了半分钟。

    小丫头白一块红一块的丑角面孔也不滑稽了,那样不可思议地打动了他。

    他深知自己可怜的词汇量,这一刻却想起

    “楚楚动人”来。那以后不久,一次他和一群男兵逛街,听她在马路对过叫他。

    她斜背着挎包,辫梢上扎着黑绸带,脚上是崭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马路,说她新里子新面子的要去哪里。

    她说她原来打算去照全身相寄给家里,现在照不成了。他问为什么。她把他往一个街边小吃铺引,然后转过身,手掀起军装后襟,说有人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军裤上抹。

    他一看马上明白了,嘴里出来一句

    “畜牲”。然后他问她,哪路公共汽车。她指着车站牌子,说她刚刚下车。

    他四周看一眼,想找辆自行车追杀上去。他听她说车里怎样挤得不像话,有人脚乘上车身子还在窗外。

    他把脸转向她,说她怎么那么迟钝,让人家把她军装当抹布,他说抹布还好些,当了解手纸!

    她看着他,完全是个躲揍的孩子。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脸有多凶。他对站在马路对过等他的几个男兵挥挥手,要他们先走,他随后赶上去。

    他撕下半张过期的

    “宣判书”,把纸搓软。他动作牢里牢骚,自己也奇怪他的一腔恼火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