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拥有不如精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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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二人进去的时候,那支瑞典乐队正在调音。底下的粉丝激动得血脉贲张,粗着脖子大喊他们的名字。

    孙菀随卓临城在卡座里坐下,看了那群人一眼,又瞟瞟卓临城,终于忍不住说:“要不是认识你,我不会相信你是这类热血青年之一。”

    孙菀早前听说他大学时组过乐队,只当是玩笑话,直到亲眼在他家见到他专门用来存放黑胶唱片的房间后,才相信他确实是一个音乐发烧友。

    卓临城没有接她的话,径直吩咐侍者拿出他上次存着的酒,又为孙菀点了果盘小吃,最后自作主张地替她要了一杯苏打水。

    在他点单的当儿,孙菀调出厉娅的电话拨了过去,不料连着拨了两次,那边都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孙菀只好暂时作罢,沉心看起演出来。

    那天演出的气氛太好,激烈的音乐和沸腾的人群几乎将这间酒吧引爆。

    卓临城起初端着玻璃杯,一边浅啜着里面琥珀色的洋酒,一边专注地听着音乐,渐渐地,他的情绪被气氛带动了起来。

    他忍不住起身走到孙菀身边,在喧嚣中凑近她说:“我去前面看看,很快就回来。你坐在这里等我,不要独自去别的地方,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孙菀无辜地睁大了眼睛,善解人意地说:“你去吧。”

    卓临城走了以后,孙菀百无聊赖地吃着爆米花,喝着苏打水。她有一个怪癖,但凡处在陌生而不安的环境里,就喜欢用不停吃东西和不停喝水来缓解心理上的不适。

    等到爆米花吃腻,孙菀掏出手机,见厉娅还没有回电。她估摸着她一定在忙,只好将酒吧地址名称发过去,让她见信后赶快过来。

    发完短信,她双手撑着下巴,目光迷离地望着远处光怪陆离的光线海。舞台上升起了红色的烟雾,烟雾的一角里,一个面目模糊的金发美女正在拉着大提琴,她的神情凄艳冷厉,像是海上的女巫。孙菀固然不喜欢摇滚乐,但眼前这奇趣的感官让她觉得不虚此行。

    孙菀正出着神,身后忽然有人彬彬有礼地唤道:“小姐……”

    孙菀回头看去,见先前那个侍者抱着酒水单,礼貌地看着她,“我们酒吧最近有满额送酒水的活动,你们这桌的消费满额了,请您看看需要点什么。”

    孙菀顺手接过那本暗红色的酒水单,一边翻看一边问:“随便什么都可以吗。”

    侍者用手指了指几个大的区域,“这几页的都可以免费赠送。”

    孙菀嫌苏打水喝得寡淡,遂自作主张地指着“长岛冰茶”说:“那就来两杯这个茶吧。”

    那位侍者表情怪异地说:“您……确定是要两杯长岛冰茶吗。”

    在得到孙菀的肯定答复后,他礼貌地抱着本子走了。

    很快,两杯色泽红润通透的饮料放在了桌上。

    孙菀见它颜色醇厚,忍不住抓起来小啜了一口,那饮料入喉很温润,味道有点酸、有点甜,又有点红茶的苦涩,等到冰凉的液体从咽喉里滑过,口腔里又多了丝淡淡的酒气。

    尽管孙菀很喜欢这种层次丰富的味道,但因为尝出有酒精成分在里面,她不敢贪多,喝了几口后就随手放在了一旁。

    乐队的演出很快结束,那支乐队下台后,人群里的高温渐渐退潮,卓临城也回到了卡座。

    他似乎有点累,额角冒着点汗。孙菀体恤地递了张纸巾给他。

    卓临城指着面前的红色饮料问:“这是什么。”

    “红茶,酒吧送的。”

    卓临城点点头,端起那杯饮料一饮而尽。

    “累了吧?我们是不是该撤了。”

    卓临城轻轻拭去额角的汗,正准备点头,忽然神色一凛,“你确定刚才我喝的是红茶。”

    孙菀疑惑道:“难道不是。”

    卓临城苦笑了一下,“我可能开不了车了。”

    “为什么?”孙菀更加不解。

    “刚才喝太急,现在才品出来,这是伏特加、朗姆、龙舌兰、杜松子、红茶兑出来的。”

    孙菀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红茶”。

    上述四种酒混在一起,后劲会有多大,不用他提醒,她也知道。联想到刚才那个侍者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可能错把烈性鸡尾酒当茶饮了。

    卓临城见她一脸自责,温言细语地说:“不要紧,这点酒还喝不倒我。我们走吧。”

    卓临城起身时,脚下虚晃了一下,险些跌坐回沙发。孙菀紧张地朝他看去,见他脖子以上的部分渐渐透出酒精烧出的那种酡红来。

    卓临城端起孙菀还未喝完的苏打水,喝了几大口。定了定神后,他拿起大衣,带着孙菀朝门外走去。

    出了酒吧,外面夜风一吹,卓临城的脚步就更不稳了。

    孙菀见卓临城脸色发白,神情痛苦,知道是酒性见风扩散,忙主动跑到马路上去拦出租车。

    片刻后,一辆等生意的出租车就停在了孙菀面前。孙菀上前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卓临城,将拉带拖地将他弄进出租车里。

    孙菀坐进副驾驶,长嘘一口气后问卓临城要去什么地方。

    卓临城头靠着车窗,闷声报了地名,然后再不说话,背对着她,似乎睡着了。

    孙菀一听地名,知道他要去上次那家酒店,于是把详细地址告诉师傅。末了,孙菀拿出手机,又准备拨厉娅的电话。电话刚拨出去,她忽然忆起厉娅最近正在拍戏,搞不好是在拍夜场,所以才一直没有音讯。她果断摁了电话,写短信叫她带点解酒的东西来酒店照看卓临城。

    出租车在积了薄雪的南二环上走走停停,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到那家酒店楼下。

    孙菀叫了卓临城几声,见他不答,便越过椅背,伸手推他。见他还是纹丝不动,孙菀只好下车,打开他那边的车门,拉着他的胳膊晃,“卓临城,到了,下车。”

    卓临城这才有所感觉,轻轻拿开孙菀的手,一言不发地坐起来,愣了一会儿,缓缓下了车,合着双眼,站在雪地里深深吸着气。

    孙菀有些忧心地问:“你这样……要我送你上楼吗。”

    卓临城睁开双眼,回头看着她,透亮的眼睛里闪过一星光芒,他嘴唇动了动,良久才艰难地说:“不用。你回去吧。”

    孙菀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上车。这时,出租车司机探头出来问:“走不走啊?我的表还开着呢!”

    卓临城背对着孙菀,轻轻挥了一下手,径自往台阶那边走去。

    孙菀这才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孙菀这边刚说完自家地名,那边,正在上台阶的卓临城脚下一阵踉跄,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台阶上。孙菀紧张地扒着车窗往外张望,见他静静躺在雪地上,似乎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慌忙从包里掏出钱,“师傅,停车,我要下。”

    付完车钱,她拉开车门,快步跑到卓临城身边,蹲下身子一边拉他一边说:“起来,不要在这里睡着了。”

    卓临城身体动了一下,睁开迷蒙的双眼,定定看着去而复来的孙菀,半晌没有出声。

    孙菀借着灯光一看,才发现他的手掌已经被磕破,渗出一片血迹来。孙菀见状,眉一皱,赶紧从包里拿出湿巾,轻轻在他掌心上擦拭起来。伤口猝然被擦拭,疼得卓临城直抽气。孙菀条件反射地抓起他的手,轻轻在他伤口处吹了几口气,同情地问:“很疼吧。”

    她浑然没有察觉此时卓临城眼中的醉意已经消了大半,正抿唇凝视着手忙脚乱的她。孙菀见他不说话,不禁抬头往他脸上看去,几乎与此同时,他温热的双唇轻轻地含住了她的下嘴唇。

    孙菀脑中轰然作响,本能地伸手推他,然而双手却被他一手紧紧握住。他一手将她的双手牵到自己胸口,一手扳着她的腰,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他火热的双唇伴随着轻微的喘息移到她的鼻尖、眼睛、眉骨、额头,最后落在她浓密的头发里。

    孙菀因他热烈的吻而浑身颤抖,抵在他胸口的双手渐渐失去了力量。

    他的嘴唇和下巴在她的长发里反复摩挲着,那股属于他的、越来越烈的香气像一条蛇,缠着她将她往黑暗和窒息里拖,她像溺水般大口呼吸着挣扎,但那挣扎却一点点微弱下去。

    他的唇在她额上停留了几秒,又一次落在她唇上。他在黑暗里深深凝视着她的迷离的双眼,加重力气,用唇舌厮磨着、舔咬她的唇瓣。

    孙菀呼吸着他的呼吸,胸腔下的心脏在他的气息里狂乱地跳着,她的身体被他的炙热灼烧得绵软无力。她狼狈地往后仰着脖子抵抗,他就势将她放倒在自己怀里,一手紧紧环抱着她,一手用食指在她潮湿彤红的唇上反复摩挲。

    孙菀的脑子因他过分温柔的举动晕成一锅糨糊,她的理智让她想哭、想骂、想叫,但是身体深处涌来的陌生情潮却将她往沉沦的最深处卷去。他低下头,用很低柔很低柔的声音蛊惑她,“放松一点,张嘴。”

    她像是被他带着酒气的呼吸灌醉,紧紧闭着双眼,红着脸往外躲。他轻轻扳过她的脸,试探着将食指放入她的唇齿间,轻触着她的舌尖。

    又痒又麻的感觉让孙菀浑身紧绷,她报复性地咬住他的指尖。他颤了一下,抽回手指,再一次寻到她的唇吻下。他舌尖滑入她嘴中,舔舐着她的唇齿、舌头,动情地呢喃道:“抱我、抱着我。”

    他急促的呼吸像一场暴风雨,她的心在他掀起的惊涛骇浪里急剧起伏,她恨不得生出无数只手,找个东西牢牢抱住。在得到他的指令后,她急切地伸手抓住他大衣上的腰带,似嫌还不稳妥,复又伸开十指,紧紧揪着他的腰。他将她搂得更紧,似要与她合二为一,他声音喑哑地循循善诱道:“吻我,像这样……”

    他纠缠着她的舌头往下吸吮,像要将她整个人吞下去。孙菀着了魔一般将双手攀附在他的脖子上,生涩地回吻起他来。他们的唇紧紧粘在一起,舌头绵密地纠缠、再纠缠……然而这个吻最终结束在刺耳的重物坠地声中。

    他们猝然睁开双眼,回头往台阶下看去,只见还穿着民国戏服,连妆都未卸的厉娅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机械地摇着头,浑身剧烈地打着战,好像此刻他们是光裸着的。

    良久,一声洞心骇耳的尖叫从她口中逸出,她面容扭曲地蹲在了地上。

    她的脚下,一只保温杯骨碌碌地朝路面上滚去。

    孙菀被她的尖叫吓得打了个激灵,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和卓临城做了什么,脸色骤然白了。她的肩瞬间垮了下去,像背架上无形的枷锁。她羞窘地咬住唇,十指重重地抠进地下的积雪里。

    卓临城拉着孙菀从地上起身,遥遥看着厉娅,很久才说:“厉娅,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鞭子打在了厉娅身上。厉娅剧烈地抖了一下,含泪起身,快步跑上台阶,站在他们下面两级的位置,仰头说:“我不要听这个,你知道的,我从一开始就怕听你说这个。”

    卓临城向她脸颊的方向伸出手,最终又缓缓放了下去。他静静看着她,负疚地说:“对不起,我爱的人不是你。”

    厉娅的眼泪将她脸上的脂粉冲出沟壑,她自知狼狈,连愤怒的底气都没有,哀哀地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

    不待他回答,她电光石火般找到答案,指向孙菀,大声诘问:“因为她对不对?你喜欢她……你居然喜欢她。”

    见卓临城并不否认,她重重抽噎了两下,抬手拂去脸上的泪痕,“我真蠢,生日那天我就该猜到的……”

    她恍然在原地站了半天,忽然尖刻地叫了起来:“可是为什么偏是她?她有什么好?你为什么宁愿喜欢一个读到高中都不知道穿文胸的笨女人也不喜欢我。”

    一旁,孙菀如同被重重抽了一个耳光,目瞪口呆地看着厉娅,小腿因耻辱发起抖来。她紧咬的唇上,一丝血痕沁了出来。她忽然不想再站在这里,觉得今天晚上的事情一定是一场噩梦,从噩梦中醒来的最好办法就是离开。

    她木然挣脱卓临城的手,踉跄地历阶而下,刚走到马路上,身后就传来卓临城紧张叫唤她的声音。

    她顿下脚步,没有回头,厉声说:“不要叫我!”

    她掩住耳朵,一行热泪无声地滚了下来。

    一辆出租车停在她朦胧的视线里,她无比狼狈地拉开车门,落荒而逃。

    孙菀关了手机,在屋子里闷了几天,直闷得眼窝深陷,面色苍白。

    她像一只鸵鸟埋首在沙里,既不敢面对厉娅,又没脸面对萧寻。她将自己那晚的乱性归咎于酒精。她把百度上有关长岛冰茶看似温和,后劲极大的评论看完,一直蜷缩着的心才略宽了些。

    黎美静见她每天缩在家里,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老辣而刻薄地指出,“那天你急匆匆出门后,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看你最近哪里都不对劲,说你生病,却没见你咳嗽鼻塞发烧,说你没病,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整个腊月里只见你早出晚归,该不是夜路走多撞邪了吧。”

    孙菀想着卓临城的脸,咬牙切齿地说:“是啊,我是撞邪了!”

    除此之外,她再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会把自己推进背叛友情、背叛爱情的深渊。

    在家里煎熬了七天,孙菀到底忍不住开了机,此起彼伏的短信铃声持续了一分多钟,看着不断交替的“萧寻”“厉娅”,她的一颗心几乎被内疚拧出血来。

    未等短信铃声落下,她神经过敏地将手机远远丢在了床角,将头埋进衾枕里。大脑里天人交战数百回合后,她犹豫着打开了最近一条来自厉娅的短信,入目是一行极简短的话:什么时候不想当鸵鸟了,打电话给我,我们谈一谈。

    孙菀捧着手机,干涸的眼窝里泛出点泪光。

    她不敢打电话给厉娅,折中地发了条短信,约她在A大附近的星巴克见面。

    孙菀抱着一颗被泼咖啡、甩耳光的心,准时去了约好的星巴克。她原以为自己去得够早了,不料厉娅去得比她更早。

    她静静坐在角落的大幅窗玻璃下,穿着一件白色的皮草。皮草是很容易被穿出暴发户气质的东西,但厉娅驾驭得很好。不同于那晚,她今日化了淡而精致的妆容,整个人显得既明艳又贵气。

    孙菀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忐忑地坐下,虽然见惯了她的美,但还是在她的容光下自惭形秽了一把。

    厉娅眯着眼睛久久凝望着孙菀,嘴角渐渐勾起一丝似是而非的苦笑,“你爱上他了。”

    厉娅口中的“他”让孙菀尾指轻轻一跳,她垂着头,屏住呼吸摇头。

    不等厉娅再开口,孙菀连忙将卓临城请她做人物专访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又再三强调,他们那天晚上都有些喝高了。

    厉娅直勾勾地盯着她,“根本就没有人物专访这回事。他不过是在跟你玩皮格马利翁游戏而已,你居然真的就一头栽了下去。”

    孙菀一愣,微微张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厉娅。

    “你看过赫本的《窈窕淑女》吗?高贵的语言学家爱上了贫贱粗俗的卖花女,就像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刻的少女像——太过感性单纯的人都很容易爱上自己倾注过心血的作品。”厉娅面无表情地将所有方糖都放进自己的咖啡杯里,端起来浅浅啜了一口,幽幽说:“离他远点,否则,以后连皮带骨被他吞了,你都还不知道怎么着的道。”

    孙菀的鼻尖骤然红了。桌子下,她的双手紧紧蜷着,连指甲刺破掌心的皮肤都未曾察觉。

    “老孙,这件事情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那天晚上说错了话。把头抬起来,好好看看我,也让我好好看看你。以后,我们可能很难这样面对面坐着了。”

    孙菀听她这话说得突兀、凄凉,骤然抬起头,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厉娅轻轻嘘了口气,将一杯柠檬水推到孙菀面前,“还记得我的梦想吗?纽约大学表演系。我马上就要去那里了。一部电影作品,三封推荐信,一张国际信用卡,他就这样把我打发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着抖,“算起来,我其实是赚了,可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这几天,我把什么都想清楚了。他盯上了你,却拿我当跳板来你身边,以为事后付我一笔报酬就可以好聚好散,却没有想过,哪怕是一条跳板,被踩久了也会痛。”

    孙菀感到口中的柠檬水酸得几乎难以下咽。

    默了良久,厉娅手中的咖啡勺咚的一声掉进咖啡杯里,一行眼泪无声无息地从她眼角滚落。

    她抬手抹去眼泪,抽泣了一下,“听过剥洋葱的故事吗?这一年来,我每天都在剥洋葱,只想看看他的真心在哪里。但是剥到如今,我已经相信,像他这种人是不会有心的。我走了以后,会彻彻底底忘记这个人,彻彻底底忘记这里的一切。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你惹不起他。”

    孙菀一颗心绞着疼,她绷着苍白的脸,不停摇头,“不会的,我永远都不会再见他了。”

    “由不得你的。你觉得他费了那么大力气,会半途而废吗?他之所以在这时候抽掉我这块跳板,是因为他已经到了他想要到达的位置。你要千万小心。”

    厉娅的描述让孙菀不寒而栗,卓临城在她心目中的完人、贵人的形象,被厉娅这几句话轰为齑粉,潜意识里,她对卓临城生出一种莫大的畏惧来。

    自从与厉娅在星巴克分手后,孙菀心里空得厉害。站在北京四通八达的街头,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徘徊了良久,她神情灰败地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鼓楼医院。

    到了医院楼下,她在小卖部里买了几斤新鲜水果,心情沉重地往住院部走。

    一路上她都在担心怎样跟叔叔阿姨解释最近的音信全无,她更加没有勇气面对萧寻,生怕被他看出一点点有关那晚的蛛丝马迹。

    短短几百米的路,她足足磨蹭了二十分钟。切实站在萧妈妈病房外时,她惴惴不安地靠着墙壁,深呼吸了几口,才鼓足勇气挤出微笑推门而入。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到萧妈妈的病床上时,嘴角那点微笑瞬间凝固。她惊讶地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陌生男人,疑心自己走错了房间,正准备退出去验看,然而,病房里其他的熟面孔又提醒她,她没有看错房号,而是别的什么错了。

    她顿时发起慌来,脚步机械地走到那张病床前,嘶声问:“我阿姨呢……我阿姨是不是换病房了。”

    那个陌生男病人一头雾水地看着她,见她面色吓人,忙将无辜的目光投去对床的老病号。

    孙菀被他的目光一提示,立刻扭头问对床那位:“余叔叔,我阿姨呢?我阿姨去哪里了。”

    那个老病号目光闪烁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她……她大前天夜里……去了。”

    “去哪里了。”

    孙菀如遭闷棍,大脑选择性地跳过“去了”最通俗的意思。

    老病号为难地说:“她前天夜里过世了。走得很突然,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男朋友和你叔叔前天大清早就托送遗体回家了。”

    孙菀犹不肯相信,眼泪颤悠悠地悬在眼眶里不肯落下。她哆嗦着去翻手机,找到萧寻的号码按下拨通键,没头没脑地往门外走。

    她边走边迎着夜里的寒风大口大口吸着气,外界的一切嘈杂声全都远远遁去,全世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电话通的那一瞬,她大声地哭诉道:“萧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阿姨……”

    萧寻反倒比她平静,“菀菀,妈妈以后都不用受苦了。不要哭,妈妈生前一直都很坚强,她不喜欢看见别人哭。”

    孙菀哽咽着拼命摇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落下,断断续续地说:“我马上买机票来西安。”

    萧寻静静地说:“不、不,你别来,过完头七,我就回北京。”

    孙菀顿住脚步,站在医院温暖的大厅里,紧紧握着手机,半晌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端传来寒风凄厉的呼啸声,像有一股来自遥远、虚空黑暗里的冷风钻进了孙菀的衣领,“你不多陪阿姨一段时间吗。”

    “不需要。公司的假期只有那么长,我必须回来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孙菀越来越看不懂他了,“有什么比守孝更重要的。”

    “有很多。比如,我要做事,我要活下去,活好一点。逝者已矣,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更重要。”

    孙菀眨了一下眼睛,他的声息明明就在耳边,可是为什么她竟然会生出一种错觉,他在一片茫茫风雪中抛下止步不前的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了。

    大年初五那天,孙菀等回了萧寻,却送走了厉娅。

    孙菀站在航站楼的落地窗前,怔怔望着那架波音747轰鸣着升向白亮的高空,最终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航站楼里坐了一个下午,面前是从未停止的人来人往。她忽然很羡慕这些人有一个地方可以去,羡慕他们能被一个人收容。她生命中仅有的两个会收容她的人,已经走了一个。她的直觉告诉她,仅剩的那一个,也在用不动声色的方式从她生命中撤离。

    孙菀的直觉没有骗她。

    正如墨菲定律提醒的那样,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可能已经发生了——她很快就等到了萧寻的告别。

    萧寻跟孙菀摊牌的那天,是四月里一个下雨的星期天。他在西餐厅旖旎的乐声里告诉她,已经接到公司的任命,即将随公司的精英团队去美国做子公司的业务拓展。

    孙菀竭力让自己平静,“这就是你要处理的‘重要的事’。”

    萧寻没有回答,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要去多久。”

    “至少是三年,或者更久。”萧寻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垂眸盯着面前的鸡尾杯。

    孙菀用自己都陌生的怪异腔调问:“是赵一霆任命的。”

    “不——”萧寻敏感地断然否认,“是卓总和董事会议定的。”

    “卓总?卓临城?”孙菀声音里起了哭腔。

    萧寻有些诧异从她口中听到卓临城的名字,很快,他的表情又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冷静。

    “一定要去吗。”

    萧寻喉头动了动,神情黯淡了下去,“一定要去。”

    “如果我不让你去呢?我一定不让你去呢?”孙菀含泪盯着他。

    “菀菀,别这样。”

    孙菀探手抓住他放在桌上的右手,哽咽着说:“因为阿姨去了,这里已经不再有你的牵挂,所以你要撇开我,去寻找你本来的前途了,对吗?萧寻,你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

    萧寻的眼睛平静而哀伤,“是。我以前以为人生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是现在我才明白,那么多条路里,只有一条是活路。菀菀,我已经做错过太多选择了,以后都不能再走错了。”

    孙菀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她抬手拭去眼泪,冷冷讽刺,“这样听起来,我只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一个会阻碍你前行的掣肘。我记错了,那个说爱我,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人,竟然不是你!”

    萧寻在她的责难中轻轻摇头,苍凉地说:“很久以前,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可以荫蔽每一个我所爱的人。但现实是什么?现实是我只能让我妈妈住在最恶劣的病房里,让她用最便宜的药维持住生命,最后看着她被病痛一点点折磨致死。很久以前,我觉得我头脑可以为我换来一切。但是现实告诉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的头脑甚至不如400CC血值钱。菀菀,我特别怕未来有一天,我连你也保护不了,特别怕未来有一天,你会瞧不起我。原谅我这么选,我不能灰头土脸地爱你。”

    孙菀捂住嘴,双肩不停颤抖。她听懂了,不恨他了。可是对一个即将失去爱的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恨不了更痛苦的事?

    她缓缓放开抓着他的那只手,人生第一次,她发现自己的力量其实很孱弱,孱弱到什么都抓不牢、握不住。

    他们很平静地吃完了那顿晚餐。出门时,雨已经停了。因为彼此要去的方向不同,他们很有默契地在门口分道扬镳。

    孙菀迎着夜风,游魂一样往前走。她一再告诫自己稳住、稳住,然而眼前却像播电影片花似的闪出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明明很清楚却又不明白他们怎么变成今天这样了。她经常在脑子里设想他们的未来,想过要和他结婚,恬不知耻地设想过他们的蜜月,甚至连他们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可是这在眼前的一切,就这么变成了泡影。

    她越想就越觉得冷,冷得连牙齿都开始打战,冷到极处的时候,不甘地停下脚步,大声对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嘶喊:“萧寻!”

    他闻声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孙菀不顾一切地朝他跑去,一下子搂住他,失声恸哭起来。

    等到她哭得脱了力,只能发出气若游丝般的呜鸣,他才轻轻掰开她交握在他面前的双手,“不要去送我,也不要等我。就当从来没有遇到过我。”

    孙菀用力地点头。

    她能给他最后的爱,只剩下成全了。

    萧寻走的那天,孙菀没有去送他。但是他走后的那几天里,她的耳边时不时会传来飞机轰鸣起飞的声音。那种声音让她焦躁、惶惑,如处世界末日。

    她迅速憔悴下去。很快,403搬来了一个新的室友。新室友的到来填补了因厉娅的离去留下的空洞,孙菀像讨厌入侵者那样讨厌那个新室友,但孙菀阻碍不了她慢慢和马蕊、江明珠打成一片,也阻碍不了她用她的痕迹、气味慢慢将厉娅的影子抹去。

    那个学期结束得黯然无光。

    进大三那个暑假,孙菀成天缩在家里看乌烟瘴气的港式无厘头喜剧,看得几乎吐出来,又改换成好莱坞的青春爱情片。看电影的间隙,她一边啃薯片、巧克力,一边笑得满眼泪水。

    侦察兵一般精明的黎美静看出了些端倪,旁敲侧击地问了她几次,虽没有得到准确答复,但心里也有了个底。大约是不放心她,那段时间,黎美静不再出去玩牌,晚上一收工回来就抱着之前托孙菀买的笔记本电脑看股票。看股票的间隙,她不是找孙菀问东问西,就是故意和她斗几句嘴。

    按照以往,孙菀非和她火拼起来不可。但是这一两年来经历的磨砺,让她成长为一个知好歹的人,她明白黎美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关爱她、关怀她。

    因着彼此的理解、容忍,整个七月里,她们母女俩破天荒地没有犯一次口角。

    八月初,黎美静接了一个街坊的流水席,没日没夜地忙着采购、拾掇食材,孙菀看在眼里,不好再缩在家里做闲人,得空就去店里帮黎美静打下手。好不容易帮黎美静把那个酒席做完,闲下来的黎美静不知怎么生出了一个愿心——把店子传给孙菀。因故,她非逼着孙菀跟她学做大菜。

    孙菀觉得她得寸进尺,当场就黑了脸。黎美静好像完全不觉得让一双本应“剖新橙”的素手去杀鸡斩鱼有什么不妥,连珠炮似的说:“你别看不起我这个店子,你A大高材生又怎么样,毕业后还不是一个穷打工?我教你个乖——宁肯睡地板,也要当老板。我为你想得这么周全,你还不……”

    她话还没说完,电视机里正在放的古装片里很应景儿地来了一句“谢主隆恩”。

    黎美静指了指电视,“听见了没?学着点!”

    孙菀哭笑不得。

    孙菀的细胳膊终究没有拧过黎美静的胖大腿,她被迫下了厨房。

    在厨房里待久了、看多了,孙菀渐渐对黎美静有了一点新的认识,比方说,她虽然市侩,但是做起菜来,动作凌厉而舒展,态度严谨,颇让人肃然起敬;她虽然粗俗,但是无论多复杂的菜式到她手上,都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行云流水地弄齐备,看上去又添了几分大师风范。

    一个礼拜后,孙菀从纯看客开始上手。很快,她就从做菜里找到了乐趣,没事儿就在厨房里一门心思地琢磨怎么用不同的食材、作料调出新的口味。她舍得花几个小时将河虾仁儿掏出来切细,捏成丸子放进藕片孔里上火蒸烂,也舍得花一天守着一锅佛跳墙。守汤的时候,她就在汤水细微的翻滚声里追忆过往,想着想着,那些梗在她心头的恨意、委屈、痛苦以及不甘,就像是被锅里的热汤泡软了,煮化了,熬没了。

    她想,她和萧寻固然结束了,但是她的爱情还没有结束。她依然爱萧寻,只是那种爱不再焦灼炙热,而是变得安静绵长。她不知道她对他的爱会持续多久,但一定会是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