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第 2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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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夫人这一病, 底下人也不肯用心服侍,加上现在贾家也请不得太医, 库房里的药材更是被恶仆、贼寇打劫一通, 贾政虽命尽力医治,可奴仆们谁肯去服侍?互相推脱罢了。邢夫人又夜夜噩梦, 没几天便药石无医,不省人事。

    宝钗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虽然没有亲自动手, 可是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 想道:“平儿说得一点不错,凤丫头那会儿看着风光,背地里动了多少心思、背着多大的担子, 也没人看得到。这么多张嘴吃饭,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要是没点算计, 早就撑不下去了。”又苦笑着想, “甭管凤姐最后结果如何, 起码她当家的时候,确实是风风光光的二奶奶。那时候家里的光景多好, 哪像现在,过得连普通人家都不如了,就剩这三俩忠仆, 也叫我一声二奶奶呢, 我自己都羞得应。”她一向温婉端庄, 长辈们都以为她无欲无求,实则心里还是有些念想的,可惜摊上那么个兄长,什么都毁了。甚至嫁给宝玉,都是母亲和姨妈筹划许久、费尽心思的结果。只是如今见宝玉走了正途,她也松了口气,发现贾母当初偏疼宝玉也是不无道理的,除了他长得像已过世的老国公外,资质确实非同常人,才看了几天的书,问答起来已经十分像样,连贾政这样严厉的,也时常欣慰不已。宝钗也指着他一举高中,封妻荫子了。

    正巧莺儿来说茶汤煮好了,宝钗便端了一碗,先送去给宝玉。如今家里是烧不起官煤了,好在还有不少老旧家具,那些贼子们搬不走,值钱的好木头卖了些换银两度日,还有些卖不掉的,也只能劈了做柴烧炭了。那炉子放在屋里委实呛人,宝玉从来娇生惯养的,身子一向不好,宝钗怕影响他温书,特特的把炉子放到了廊下,寒冬腊月的,莺儿和麝月顶着风烧东西,也实在辛苦。若是搁从前,宝玉少不得要心疼,嘘寒问暖的,如今待丫头们却比从前更客气温文了些,但显见地疏离了。莺儿大约是有些失望的,宝钗却只觉得宽慰,把茶汤端到他桌上,轻声道:“二爷,屋里冷,吃点热的暖暖身子吧。”

    宝玉道了一声“辛苦了”便放下纸笔,收到一边,端过碗来喝了一口。

    宝钗估摸着他的心情,道:“袭人的哥哥今儿下午来了,送了些年礼,二爷听说了吗?”

    宝玉“嗯”了一声,也没说话。

    宝钗叹了口气。袭人虽然没有妈了,但她哥哥是个有良心的,打听到贾家不行了在发卖下人,赶紧来把妹妹赎回去了,打点干净了,嫁了个戏班子的老板,名叫蒋玉菡的——那又是宝玉的老熟人了,袭人本是十分不愿,整日里以泪洗面,后来见了蒋玉菡身上竟有自己的汗巾子,方知是故人。他们夫妇如今操持戏班,倒是有田地有屋舍的,甚至袭人还有个丫头跟着伺候着,也算是翻身了。蒋玉菡也还惦记着和宝玉的旧交情,并不计较她的从前,也像是不知道宝玉先前出卖他藏身之所的事似的,听闻贾家遇难,还想着尽己所能地帮他一把,只是怕宝玉难堪,没有亲自来送,请了花自芳出面罢了。袭人走的时候,宝玉还发了一回烧,宝钗难免要担心,如今见他一派平静,也不知他是真不在意还是装的,也不敢问,兀自烦恼了一会儿,想道:“罢了罢了,我管那么多做什么呢?袭人已经嫁了人,二爷在意不在意的,也没什么用。”况她心里也清楚,宝玉这么个人,能愿意去考功名,都算是十二万分的妥协了,还想着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可不是要这种东西的不切实际的少女,便是曾经有过一些遐想——她可是用“掉包计”才嫁进来的人,就是有什么火苗,也在宝玉疯疯傻傻的那几天被扑灭了。

    幸好……她看着宝玉的身影,不无欣慰地想,家里的巨变总算让他清醒过来了,开始往“正道”上奔,便是如今过得艰难些,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她并不是那种容易知足的人,但在连续的挫败和无可奈何里也学会了自我安慰。说到底,她们身为女儿身,能改变的本来就不多。探春不比贾环强百倍千倍?可是贾环如今坏事做尽,和土匪勾结,坑害了家里一堆人反而跑了,如今是死是活不知道,但这世道,兴许真让他这种没有心又不要命的人闯出什么名堂来呢。而探春呢?只能远嫁海外,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她自己若是个男子,薛蟠再怎么混账,影响她也有限,就算家业败光了,带着妈妈也能过活,可她偏偏是个女儿家,除了指望丈夫外,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便是如今一步登天的林黛玉,她纵使再漂亮、再有才情,倘若没去她叔叔家,而是继续留在贾家,恐怕抄家的时候就坚持不住了。好在宝玉虽然原先没有林家的哥哥们争气,现在也上进了,他们都还这样年轻,未来如何尚未可知。

    宝钗来京里的时候,其实黛玉已经去了苏州,后来再回来,就去了自己叔叔家,真要说起来,宝钗并没有和她真正地一起长大,但是架不住贾母喜欢她,宝玉也成天把她挂在嘴边上,连荣国府的下人们都喜欢把两位“表小姐”放在一起比较,虽然都是说她和善,比林姑娘大方之类的好话,但她也知道,这些人当着林姑娘的面,又是另一种说法了。况便是最嘴碎的人,都会说一句“林姑娘的模样和才气是没得挑的”,宝钗再老成稳重,也难免起了比较的心思。只是后来,越来越没得比,也就罢了。

    现在想起来,甚至觉得当年小心翼翼地在心里吃醋、计较的时光甜丝丝的,至少那时候,她发愁的只是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而不是现在的柴米油盐、生计未来。

    她当年做过的最坏的坏事也就是在背后说说别人的闲话了,现在呢?已经可以不动声色地把邢夫人吓病在床上,随时一命呜呼了。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像凤姐那样面不改色地做出那些大胆得吓人的选择?想到这里,宝钗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宝玉看了她一眼:“冷么?要不把火盆端进来吧,让她们在外面烧火,实在太为难人了。”

    宝钗估量着呛到和冻到的危险,看着宝玉冻得通红的手,还是叫麝月把火盆端了进来。几个人一起围着火盆烤手,想到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都恍若隔世。麝月想着想着,甚至落下泪来,心里想道:“从前二爷走到哪儿不是十几个人跟着?林之孝家的女儿原来在怡红院院子里喂鸟的,进屋里来给二爷倒杯茶,都能被晴雯说呢,现如今就剩了我们几个,宝二爷这位爷,日子过得也是越发地难了。等家里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二爷又怎么办呢?”

    宝钗虽不知麝月在哭什么,但看她的表情,多少也能猜出一二来,忙拍了拍她,道:“你别急,科考在即,等二爷中了举,自然就好起来了。”

    宝玉听了,神色却莫名起来,也没有顺着宝钗的话继续说下去安慰麝月,众人只当他担忧自己考不上,反而说了些“二爷放宽了心去下场一试,祖宗会保佑的”之类的话来宽慰他。宝玉也没说什么,只是当晚就在书桌旁的贵妃榻上睡了。宝钗只当他要用功,也不敢来打扰,只帮他把被褥铺好,灌好汤婆子,才自去睡了。其实看着宝玉看书的样子,她心里清楚得很,宝玉还是不爱这些八股文章,眼下用功,大约也只是想叫她和王夫人放心罢了,有时候甚至想冲口而出“二爷歇一歇吧,若是不喜欢考学,也不必这么勉强”这样的话,但想到家里的样子,又狠狠地憋了回去。在宝玉的妻子这个身份前,她还是贾家的媳妇儿、薛家的大姑奶奶,宝玉考学可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这一大家子,这世上谁能一切从心,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连丫头们都牺牲了这么多,眼下家里的光景可由不得宝玉任性了。

    考学的也不只是宝玉一人。林徥头悬梁,锥刺股了这么些年,恩科取消了,又多捱了这么久,才逢上这次考试,自是勤奋得紧。连对钱几栀的那份情愫都放下了,这次考试有不少熟人,如二嫂家的族弟、族侄,郁家的次子郁启等,便是宋氏等从没提过,他也在心里暗暗比较,怕自己不如人。况他心里也清楚得很,考过同年的考生不算,若是能中进士,等到了殿试的时候,皇上是要拿他和二哥比的。因而这个年,他也是过得匆匆忙忙的,把一概应酬酒席都推了,安心看书。

    好在父母也体谅他,并不叫他出来应酬。加上二哥外放,二嫂也随他去了平州,家里并不如想象中的热闹。幸而韵婉这时查出又有了身孕,阖家上下无不欢喜。宋氏正月里去宫里请安的时候,自然也告诉了黛玉这一喜事。

    黛玉听了,果然欢喜,又担忧韵婉安胎,昭昭无人照料。宋氏道:“你放心吧,馥丫头如今成天往征儿婉娘那儿跑,有她看着,婉娘也放心。再者说,我不在家吗?到了这个年纪,我也没力气忙别的了,有的是时间含饴弄孙。”她怕黛玉误以为自己在催她赶紧诞下皇嗣,忙转移着话题,问道:“娘娘在宫里一切可好?”

    “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对我颇为关照。”黛玉斟酌着用词,而后又觉得好笑,冲宋氏笑道,“好不好的,婶娘现在也看到了。昨儿个量尺寸做衣裳,紫鹃说我比之前胖了点儿呢。”

    “冬天是要长点肉,不然太冷了。”宋氏习惯性地说了句,又反应过来如今身份不同了,好在宫里的人也只是笑着,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她又说了些闲话,眼看着到了时辰,也不待女官来催,便自觉地要告辞。

    黛玉虽想留她,但宫规如此,她也不能做这个特例,让皇后难做,只能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拉着宋氏的手要送她出去,宋氏忙请她留步。二人正在道别之时,太监来报,太子回来了。

    宋氏忙给刘遇行礼,刘遇一路赶过来,脸上还有些热气腾腾的汗意,他摘下狐狸毛围脖,递到黛玉手里,笑吟吟地道:“我去给母后请安的时候,母后说舅母来宫里了,叫我早些回来,留舅母吃顿饭。我怕赶不上,还催了一下他们,幸好赶上了。”又叫身边的太监,“去摆桌子罢。”

    黛玉欣喜若狂,直道:“一会儿用完了饭,我陪婶娘一起去谢皇后娘娘的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