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 宋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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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宋玉,出生在一个战乱而疯狂的年代——大昊末年,当然后世更喜欢称之为“战国”。

    那个时代战火纷飞,两千多个诸侯国在百年间仅存十余,灭国之危犹如悬在项上的利剑,王公贵族各个及时行乐,醉生梦死麻痹自我,人人癫狂而放纵,许多耳熟能详的事放在几百年后是不可想象的怪诞。

    那个时代阶级与传统被打碎,至尊的天子沦为天下的装饰,大国渴求霸权,小国谋求生存,列国本能地厮杀扩张。富国强兵成为时代的主旋律,只要能达成君王的目标,布衣即刻可为卿相,名利富贵吸引着天下士子飞蛾扑火般地追逐,阴谋诡计无限滋生。

    这是最好的时代,只要有才便能一展所长,人人有无限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名利江山驱使所有人面目全非。

    幸运的是,我一出便站在了大多数人的顶点——宋国公主。我的君父被后世称颂为中兴家国的一代明君,我的胞兄与齐国公主订有婚约,背靠大国力压诸公子成为太子,我的母亲母凭子贵成为后宫三夫人之首,总领六宫——我是宋国最尊贵的公主。

    不幸的是,我的母国只是个小国,我的君父是个疯子。我的君父雄才伟略,在他手上,宋国从一介小国成为兵乘的中国。但他爱上了一匹马,尽管它被誉为当世第一名驹,尽管它被所有见过的人称赞灵性,但它终究是一头畜牲。

    他疯狂爱上了那匹叫紫金赤兔的马,后宫只是他用来讨好那匹马的玩物,血脉至亲比不上那匹马尾巴上的一根鬃毛。我如此地嫉恨那匹马,却在母亲柔弱的泪水与恐惧的呵斥下学会讨好那匹马。

    日复一日中,我看起来天真烂漫,内心却早已扭曲,我经受着这样的羞辱,我也以折磨他人为乐。

    ——这在宋宫并不鲜见。

    我的大哥倒是风光霁月,他当然可以风光霁月。从小他就被母亲保护的很好,后来更因为因为母亲是齐女,齐国先君齐武公临终前亲点他为齐国太子长女的未婚夫,也便是后来的齐国公主。宋国是齐国的属国,大哥水涨船高被立为太子,送到齐国扶突同齐公子一起进学。

    而我仍然在这令人作呕的宋宫。为什么呢,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他可以逃离,可以笑得那样风清月白呢?为什么都是母亲的孩子,他就可以被母亲保护?为什么都流着齐国的血,他就可以和齐国联姻呢?

    但从小的生活已经教会我把阴暗藏在心底,面上我只会甜甜地叫大哥。

    那时候我想着只要我把齐国公主抢过来,我就是太子,我就可以离开这藏污纳垢的宋宫。这种想法在脑海一经闪过,便疯狂地扎根生长。

    可惜后来我发现只有男女才可联姻。真奇怪,男人都可以和公马在一起,两个公主的联姻又碍着谁了?

    后来我明白这是因为我无权无势。

    既然男女方可联姻,我便把目光放在齐太子身上。那个时候的我不太明白什么叫资源浪费,也不知道中原还有大国几何。我只是一心地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宋宫。

    可我离齐太子这样远,我搜集所有与齐太子相关的信息,只对母亲说为了帮大哥讨好齐国,我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这样一道身影: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翩然雅致,他有着聪慧的头脑,敏捷的身手,俊俏的容貌,幽默的性情,他偏爱音律,他喜开顽笑,他爱逗弄人。

    这道身影充斥着我从女童到少女的漫长光阴。

    我想他一定喜欢弹的一手好琴,他一定喜欢天真烂漫,他一定喜欢一逗弄就脸红的人,我照着这个样子打磨自己,到后来已经不知道真正的宋玉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还没等我用这副专门讨他喜欢的样子去见他,渐渐长大的我便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嫁给他的。宋国已经娶了齐公主,建立了牢不可分的情谊,就不会再浪费一个公主,何况——凭我的

    身份是不配嫁给他做正妻的,他要娶,便是梁楚的贵女。

    可现在存在的宋玉,是专门为了讨好他齐涵存在的宋玉。

    我记恨我未来的大嫂谢妤,凭什么她可以嫁给宋太子,凭什么她是这样尊贵的大国公主,凭什么她就占了齐宋联姻的高点,而我却不配。我知道这是迁怒,她没有做错任何事,还间接给了我宋国公主头一份的优渥生活——但坏女人怨恨一个人是可以没有道理的。

    我一边想着破坏大哥和谢妤的婚事,一边又物色他国子弟。我要离开宋国,宋国的天是昏暗的,即便万里无云的晴天也像蒙着一层阴翳,我要去呼吸他国甜美的空气。

    我不配做大国太子的正妻,小国太子还是可以的,中国、大国普通公子或是氏族贵子也使得。

    我选择着我未来的夫婿,我翻看着他们的文章,我揣摩他们的喜好,我评估着他们的性情——我竟渐渐熟悉着天下大势,这些公子贵子足矣勾勒出这昊末的精彩画卷。

    君父说:可惜乃兄不类卿。

    我睫毛一颤,想与他说:召国有召太夫人,想必太女也使得。

    是啊,如果我做了太女,做了这宋国的主宰,我可以把这令人厌恶的地方打造成我理想中的过度,没有丑恶,没有污秽,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但我知道我的君父看起来再癫狂,骨子里还是夫为妻纲的男人。他提起召太夫人的时候,赞叹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厌恶与提防,一个男子对女子手握重权的提防。

    召太夫人之所以没把打倒,是因为召国在灭国之危中对掌权者的容忍空前降低,这很正常,就像他们能纵容君父用庄严华美的一切去装点一头畜牲一样。而对外,召太夫人也给出了足够的好处,令他国犯不着为了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夫人消磨自己的兵力,给敌人以可趁之机。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继续挑选夫婿,可却更倾向于那些软弱的公子。

    但我总是想起齐涵,毕竟宋玉是为齐涵精心培养而成的,我对他有种本能的依赖与执着。我听说他要去求娶梁国公主,这怎么可以?我这样眷念他——我想杀了他。

    我想杀了他,然后煮了他的血肉,吸了他的骨髓,听说人肉是酸的,我见过他的画像,那样好看,想来与那些贱民的酸肉不同。

    可我有什么本事呢?

    我既无法摆脱紫金赤兔的梦魇,也无法奔向他。

    齐国公主的婚车在我内心的怨毒的中巍巍驶来,暂时落座在齐国驿使馆,大哥央我送些玩意儿给她解闷,巡视驿使馆服侍是否周到。

    自然是周到的,太子殿下耳提面命过一天的任务,如何会办的不周到?

    我在云霞堆满天边的时候,见到了这位我又慕又恨的未来大嫂,她脸上幸福的红晕比天边的云霞还夺目,和我说话时,也是那种没有阴翳的明朗,还给我包了名贵的齐糖。

    糖很甜,一路甜到了我心里。

    回来后,刷着紫金赤兔马的马尾,一个绝妙的计划在我内心勾勒。

    我代大哥送了她一块玉佩,一块代表着宋公子身份的玉佩,一块跑了一夜紫金赤兔最爱的蜜糖的玉佩,随国蜂巢出产的蜜糖。

    嘻嘻——

    她脸上那令人厌恶的幸福神采终于变成仓皇失措,她坚毅明亮的双眼被软弱的泪水浸泡,我天真无邪地笑问母亲:齐国大公主不是我嫂嫂吗,怎么成了谢良人?

    我那循规蹈矩的大哥做了这辈子最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儿——带着齐公主私奔了。我静静地注视着一切,我期待有人终于难呢过在深陷泥淖后逃离,我嫉妒有人竟然可以这样逃离。最终,我只是心惊于君父的狠辣。

    这对苦命鸳鸯被抓了回来,大哥被囚禁,齐公主的陪嫁全部死于“疫病”。

    母亲愤怒又绝望:子期,你要走,你走到天涯海角,是

    打算再也不见我与你妹妹吗?我老了不妨事,你妹妹还这么小,君上一根手指就能让她生不如死,这些都比不上一个外姓女人吗你的爱情就如此伟大吗?

    大哥这辈子也只能勇敢这么一次,他身后是母亲、我和支持他的朝臣,是他东宫三百二人命,是从小奶大他的奶娘,是情同手足的书童,是替他挡过刀剑的武士。

    他终于屈服了,却麻木地像个傀儡。

    爱憎分明的齐公主却恨极了大哥的无为与懦弱。

    两个人的痛苦是我快乐的养料,我像朵花儿一样在其滋养下越加娇艳。但我想不到那位齐公主竟然能逃出宋都,回到扶突。

    大哥在帮她,他是宋太子,不会做对宋国不利的事,可他也无法拒绝她幽怨的眼神,最终只是假装被利用。

    而我的噩梦就此降临。

    那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齐公主华丽转身,成了国后。

    她很快生下了君父的嫡子,而大未娶,她蛊惑大哥为她做事,对我和母亲假意怀柔,还一副愿意帮大哥稳固太子之位的模样,甚至暗示九弟是她和大哥的孩子。

    我觉得不对,可母亲早已相信了她,又或者母亲也想要借这大国公主的势,大哥更是见到她便不知手脚如何摆放,无论我如何抓她的破绽,都能被她巧妙避过,到最后反而是我暴露在她面前,失了年幼天真的面具。

    以至于,后来大哥死在我眼前时,我竟不觉如何吃惊,只是心头突兀地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些难受,有些酸涩,或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后悔与自责。

    我想起大哥自幼待我是极好的。每次出去会给我带粽子糖,课业不过关会代我打手心,练武摔倒了从来是垫在我身下,可惜——自我第一次去服侍紫金赤兔,一切都变了。

    这样的我岂会还懂后悔与自责。

    是了。

    ——我大抵是可惜这世上少了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我必定是在难过没了太子的庇护往后会越加艰难的生活。

    滚烫的液体沿着脸颊滑入喉中,咸而涩。

    我摸摸眼角,有些开心:冬日的风未免太大了些,将我甜美的笑容都吹散了,刚好、刚好这泪水可以掩饰我并不悲伤的内心。

    我对齐公主的憎恨越加强烈了。

    可我不会像母亲一样像疯狗一样对着她吼叫,那很难看。

    我终日除了去冷宫探望母亲,便在思索如何复仇,报复对方使我失去了优渥的生活,这种念头即使是见到了我一直魂牵梦萦的齐涵也无法消除。

    可我没想到,君父薨了。我那像深渊一样不可逃避、禁锢我整整十六年人生的君父薨了——原来君父也是会死会灭的。

    突兀的自由,突兀的新鲜空气,突兀的碧海蓝天,我内心产生巨大的空白。君父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我忽然疯狂地爱上了国后谢妤。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知道是她。

    她推倒了我面前不可逾越的高山。

    我忽然觉得曾经的自己像个小丑,可笑,真是可笑。我笑出了声,笑出了泪,这熟悉的咸涩滋味忽然让我明白原来大哥死时我是痛心的。

    回头看踏过的路,步步滑稽。

    我的过往都是过错,我不知如何矫正。我像重获新生的孩童,学着国后、哦不,是太夫人了,我下意识地学着她一颦一笑、待人接物,我看她看过的书,我总是偷偷看她,我想成为像她这样的人,像她这样能在陷入污泥后爬出来把这泥坑填平的人。

    可是发现这一点的她只当我图谋不轨,决意将我远嫁,人选正是她的弟弟,我曾经的梦里人——温留君谢涵。

    我想说,我现在爱的是你;我想说,我知道错了,对不起;我想说这次我不害你。但数年的对峙让我知道她不会相信我,只当我是又在使诡计。

    她是我的嫡母,

    她是宋国真正的主事者,除了听从,我别无他法,只能请她善待我母亲。

    她眯着眼:你若乖巧,我自会让周夫人颐养天年。

    乖巧?什么是乖巧?

    我低眉顺眼:凭温留君与太夫人的感情,我的笼络似乎多余,不知太夫人希望我怎么做?

    我私心里不愿喊她母亲,而她也只当我敌视她。

    她说:你什么都不用做。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底没有一丝我的影子。她对我早已不屑一顾,我无比怀念她与我互为对手的过往,可又觉得能搞垮君父的她大抵从未把我放在眼里过。

    恍然一个目标在我心底扎根——我要她正视我,我要她眼底映出我的笑容。

    我点头称是,在君父去后九个月嫁到了温留——做了温留君的侧夫人。说来可笑,联姻的公主公子不比寻常小姐,可以夺情,据说是为国。

    曾经迷恋的男人与我相携手,我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所幸,新婚之夜,他也仿佛心神不宁,对我说了句抱歉便离开留我独守空房。他果然如传闻般盛爱欧家小姐。

    之后,连续三天,他同我一道就餐,此后,便再不见踪影。

    这终于使我心中有一丝不悦与,继而升起攀比之心,我脱了衣服,***站在等人高的铜镜前,看着自己年轻美妙的身体,问侍女:我美吗?

    除了几个贴身侍女,其余陪嫁都是太夫人安排的,她一心希望我夺得夫君的宠爱,连道:“公主是宋国的美玉,只要您对温留君稍加心意,温留君必会宠爱于公主。”

    我笑了:齐国那么多公子,知道为什么我是嫁给温留君吗?

    侍女若有所思:太夫人与温留君最亲近熟悉。

    我笑靥如花: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笼络不熟悉的人?而我与太夫人隔着兄长的死仇,她焉能放心我去笼络她最得力的助力?

    侍女不料我突然话说的这么开,呐呐不敢言。

    我披上外纱,这段时间使我明白:

    第一,谢妤绝不是让我来笼络谢涵的。因为我根本不能出自己的院子一步,除开几个侍女外,我的陪嫁全都听命于谢涵。有这种笼络吗?

    第二,我对自己的美貌有些信心,虽未必能与前后列国第一美人的召太夫人与倾城公主相媲美,也是绝胜大多凡俗女子,谢涵一碰不碰我,只有两种可能:他根本不喜欢女人,或者他怕对我产生感情。

    ——他们想让我死。

    我明白了,齐宋有告诉天下他们友好的感情,我便是昭告天下的棋子,但太夫人不放心我,于是给她亲爱的弟弟看管,等时间淡去,好除去我这曾经的仇敌。

    她想杀我。

    这一认知令我心跳加速,两靥绯红。

    但我不能沉浸在这种美好的感情中太久,毕竟我还不想死。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曾研习谢涵性情多年,自然不是白费。首先,无论刮风下雨,我每日煲汤、缝制贴身的东西,我不能离开院子,却可以叫人代为传送。

    ——他看来温柔多情,实则最是薄情淡漠,为人慢热至极,必须一点一点付出自己的温情,才能打动他。

    我不能缝制的太好,我是公主,本来就不该擅长这些,并且他多年喜好已足够表明他并不偏爱完美,反而喜爱缺陷,因而他喜欢那些有些傻的人,他喜爱赤子之心。

    ——有什么比对个要杀害自己的人真心付出还傻的吗?

    我听说治水费钱,献上自己所有的嫁妆;我听说温病缺药,在自己院子的田地种上药材,养的不好,可我已竭尽全力。

    三月如一日后,我让自己渐渐病倒,我好想见他一面,可没人愿意为我通传。

    此时,正是整个温留、北境风平浪静之时,我知道他正带着弟弟、师弟踏青回来,我病得

    糊涂了,露出温柔的宋四公主骄纵的一面,我拔剑指着院门卫士:我是命令不了你们,可我毕竟是宋国公主,我杀了你们却是不必偿命的。我要见我的夫君,你们谁敢拦我?

    这事儿终于是闹到了他面前。

    他来见我时,我身形羸弱似风吹可散,我面色苍白唇无血色,这些无一不透露我的重病,可即使如此,我威胁着那些卫士也只是放狠话,跺着脚始终不曾下手,甚至脚下一个不稳,摔个马大哈在他面前。

    我再一次见到了他,我名义上的夫君。

    他伸手扶在我瘦弱的脊背,轻轻扶起我,我呜呜抱紧他,“夫君——”

    他身体一僵,我低头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却又在一破皮后慌忙松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你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我生病了你为什么不哄我喝药?你都不会买一块糖让我甜一甜......

    我哭得泪眼模糊、神志不清,最后只剩呢喃,他轻声叹,将我打横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