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妙赏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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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秋爽斋同妹妹们一起品诗那日,贾珠初见妙玉,便一眼认出了她来,因为这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居士。

    贾珠早已听闻,妙玉本是苏州人氏,原是仕宦人家的小姐,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在三岁时亲自入了空门,在玄墓蟠香寺出家,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

    妙玉父母早亡,自小由极精演先天神数的师父带在身边养大。妙玉在十七岁那年随师父进京,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

    师父圆寂后,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因师父临寂遗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让她在京静居,等待结果,所以她未回乡,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

    翌年,贾府起造大观园,预备元春省亲。王夫人侫佛,被妙玉的佛学修为所折服,因而下帖请她进贾府,入住栊翠庵。

    此刻,妙玉头带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袖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

    只见她正坐在那儿品茶,贾珠上前行礼问候,妙玉嘴角上扬,微微一笑,不回礼,也不起身。

    贾珠不敢多言,心中已然笃定,想来妙玉的心性高洁傲岸,既为妙玉,必贵为金玉质,但又进佛门中修行,虽在人世间必是淡泊名利而曲高和寡了。

    见桌台上放着茶壶和杯盏,旁边还放着两种茶叶,包装纸上分别写着六安茶和老君眉,贾珠随即问她,这壶里泡着的是六安茶还是老君眉?

    妙玉却让贾珠尝尝看,说着竟然出乎意料地帮着倒了茶。贾珠对茶也算略懂一二,这会儿一同坐下,端起茶盏品尝了一口,竟尝不出个啥味,只好随机二选一,假装很有信心的样子,脱口而出,说是六安茶。

    竟然被他蒙对了!估计妙玉已经怀疑贾珠只是瞎猜,于是又让他再尝尝,这泡茶的水用的是什么水?

    贾珠想起贾母老太太有一次问过妙玉用的是什么水泡茶,妙玉回答的是旧年的雨水。

    茶人似乎以雪水烹茗为雅事,大部分人用的是新雪烹茶,而那一次,妙玉悄悄请黛玉和宝钗到耳房内吃体己茶,品饮中相互切磋便透露出,那水用的就是收取来的梅花雪水,而且还是贮藏了五年的,显然品味比隔年的雨水更高些。

    想到这些,贾珠于是试探性地回答,说这水用的是旧年的雪水。谁知,妙玉冷笑一声,说这哪能是什么雪水,不过是普通的井水罢了,这是秋爽斋的茶,又不是她栊翠庵的!

    贾珠尴尬了,正想掩面而逃,却听妙玉别有深意地说道:“要说栊翠庵的茶,老太太去我那儿要喝老君眉,我用的便是旧年的雨水。不过,我那还有贮藏了五年的梅花雪水,是我当年精心收取蟠香寺里的梅花雪,用青花瓷瓮收着,埋在地下,珍藏多年总舍不得吃,一般人去栊翠庵,我是不会拿出来喝的。”贾珠心里发虚,一是自己装腔作势败下阵来了,二是觉得眼前这位修行的居士还真是一位茶艺高人。

    贾珠甘拜下风,再次行礼,虚心请教道:“妹妹茶艺精湛,真乃高人,与茶圣陆羽相较,恐怕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贾珠不才,还请妹妹不吝赐教!”妙玉这才起身回礼,说道:“我们修行之人传播茶学、茶道,也是义不容辞之事。茶圣陆羽自幼在竟陵龙盖寺研习茶学茶艺,更亲聆诗僧皎然传授指导,终于写成《茶经》。茶道高僧与文人多有深交,以茶事吟诗作画,如灵隐寺韬光禅师与白居易,如宝云山僧怡然与苏东坡。珠公子若是想学,多看看茶经、茶史之类的书籍便是,不懂再来问我也可。”妙玉说着,贾珠连连答是,不敢再造次。

    又一日,贾珠来大观园看贾兰,不知不觉便过了稻香村,继续往南走,到蜂腰板桥时先不过桥,而是往东走一段路,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

    回头一看,恰是栊翠庵门前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这时,贾珠看见不远处,一个小丫头站在树下,仰着头,手里拉着绳索,便也抬头一看,才发现是风筝被树枝给勾住了。

    莫非这小丫头是栊翠庵里的了?只是栊翠庵里并没有几个伺候妙玉的丫鬟,何况这里是清修之地,来往不多,贾珠和这里的丫头并没有什么接触。

    见小丫头尝试各个方向拉着风筝的绳索,但那风筝却死心塌地的粘着树枝,似乎并不情愿回到小丫头的手里。

    当贾珠走近小丫头的时候,发现小丫头似乎显得有点沮丧,对树枝上的风筝似乎是又爱又恨,想把它取下来却不能,想丢弃它一走了之又不愿,只能站在树底下左右徘徊。

    贾珠见状,走到小丫头的身后,笑问要不要叔叔爬到树上去,帮把风筝取下来?

    问完,却不见小丫头的回头和回应,看样子,小丫头似乎并不想理会贾珠,甚至完全装作贾珠是不存在的。

    贾珠并不气馁,再次好意问她,结果却还是一样,那丫头两耳不闻身后,只是眼巴巴地盯着树枝上的风筝看。

    贾珠这下急了,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小丫头这才猛地回过头来,认真地看了贾珠一眼,转而微微一笑,一只手指着风筝,另一只手拉着贾珠的衣袖摇摇晃晃。

    贾珠领会她的意思,也不多说,见四下无人,果断地爬上了那棵树,把那个被树枝勾住的风筝取了下来。

    小丫头拿到了失而复得的风筝,顿时喜笑颜开,也不忘知恩图报,一边拉着贾珠的手,一边比划着喝茶的手势,示意贾珠跟她一起去栊翠庵。

    贾珠觉得这丫头还真是有趣,不像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过河拆桥,于是会心地笑了笑,随小丫头一起朝栊翠庵的院落走去。

    进了屋里,贾珠再次见到妙玉,想来自己这样贸然闯入,一定惹妙玉生气了,扭头查探妙玉的脸色,却见妙玉只是叹着气,显得无动于衷。

    贾珠本以为那个把自己拉进屋里的小丫头是服侍妙玉的,可是见这丫头并不惧怕妙玉,而妙玉似乎也对小丫头的鲁莽行径也无可奈何,心里便笃定这小丫头和妙玉的关系不一般。

    好茶沏上,小丫头给贾珠递来了妙玉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并给他斟好了茶。

    贾珠不禁问妙玉,这小丫头是谁,怎么生得如此乖巧?妙玉只说她是个哑女,不会说话的,名叫阿印。

    几天后,贾珠途经栊翠庵时,心仪神往,呆呆站在栊翠庵的门口,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从屋里跑了出来,竟是阿印。

    阿印径直走到贾珠的跟前,一把拉过贾珠的手就往里拽。走过栽种着梅花的前院,贾珠和阿印一起走进了栊翠庵的屋里。

    屋子很大,除了卧室以外,并没有隔间,然而屋内却不见妙玉的身影,显然这个时候妙玉不可能在卧室里。

    贾珠再一次进了园子,贾珠疑惑地望向阿印,正试图和阿印沟通时,阿印早已心领神会贾珠的疑惑,指向屋里的一扇屏风。

    贾珠这才发现,屏风后面似有黑影流动,走近之后,恍然意识到,妙玉就在屏风后面,随即慌张地问候,只等妙玉回应,然而,却迟迟不见回应。

    贾珠自觉不敢久留,正准备转身离去,但小丫头阿印却一把拉住了贾珠。

    只见阿印转而匆匆地跑到了屏风后面。屋里越发的一片宁静了,贾珠独自站在屏风的外面,看着屏风里面的光影流动,是妙玉和阿印在用手势进行交流,一连串的指尖动作在屏风上流光飞舞。

    贾珠不禁感叹,这个时代就已经有手语了吗?还是说,妙玉为了阿印耗费大量的心血,想方设法教她识字、绘画,以便她能表达自己的意思,与他人交流,生活下去,于是创造了这些手语?

    贾珠没有继续多想,仍然站在原地等着她们的交流结果。不久,阿印从屏风后面出来,示意贾珠到屏风后面去,然后自己端着茶壶独自跑出去了。

    贾珠犹豫了一会,这才慢慢靠近屏风,看到了屏风后的世界,看到了屏风后的妙玉。

    原来,妙玉用屏风隔出了一个小书房来,书房简单有致,黑白相间,虽说别有一番风味。

    此时,妙玉正在挥笔书写,贾珠也不多加言语,只等妙玉写就。贾珠看着妙玉手中的笔落在宣纸上,一笔一划,似乎在勾勒自己的内心世界,当最后一个笔画落下,那白纸黑字呈现出的仿佛是姹紫嫣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