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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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这回事?”

    “是啊,”绿子说,“特别可爱吧,我因此才对那些政治家有了些好感。”

    “是挺有趣的。”我说。

    威士忌在绿子体内起了作用,她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含混不清,最后,睡倒在我怀里了。

    我轻轻撤出身体,将她的外套脱掉,找来一床被子,缓缓盖在她身上。睡眠中的绿子蜷着身子,体形显得更加娇小,那样子像只冬眠的小动物。

    我坐回沙发,因为还没有睡意,又拿起那本《刀锋》,开始接着第一章往下读。读了没多大会儿,感觉困意袭来,起身看绿子,她仰脸睡着,一张小床已被占满,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于是我在绿子的床旁边取过毛毯,决定在沙发将就一夜。

    将灯熄灭,躺在沙发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我却觉得睡意全无。只好重新打开灯,耳边听着绿子均匀的呼吸,继续阅读《刀锋》。没一会儿,我感到眼皮发胀,知道这次睡意真正来了,于是熄灯合眼,很快顺利进入梦乡。

    在梦中,我遇见了玲子和直子。“渡边君,”直子在梦里的声音仍然那样温柔,“我们来玩个游戏,请先跳进这眼井里。”我依计跳进枯井后,她与玲子忽然想起要回去取某件东西,让我在里面等一会儿。我一个人站在阴冷的枯井里等了很长时间,还不见她们回来,于是决定自己爬出去。一抬头,却看见玲子正凶神恶煞地站在上面,随后直子也出现在井口,面带微笑,眼神却是异常的疯狂。她双手举着一块井口那么大的石头,面无表情地迎着我的头砸下来……

    我被惊醒,“呼”地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来。

    屋内寂静无声,黑暗轻抚着里面的一切。由于喝过多白酒的缘故,我感觉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般焦干难忍。可浑身困乏,又不愿意起身倒水。回想着刚才梦中的一切,心里还不由地有些后怕。

    忽然,我听见近处有断断续续轻微的哭泣声。声音极低,若有若无。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精神恍惚产生的幻觉,可后来凝神一听,确定是现实中声音无误。

    我不由大为惊愕,轻轻起身打开灯,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声音正是绿子发出的。我俯身过去,看见她侧卧在床上,双眼微闭,泪水洇湿了下面的枕巾,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睫毛下,缓缓泪流正顺着泪痕淌下来。

    为了避免惊醒她,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伸出手,慢慢摇动她的肩膀,细声说着安慰的话。不知是不是我的措施起了作用,不一会儿,睡眠中的绿子渐渐停止哭泣,安静下来。不一会儿,重新又发出均匀轻柔的呼吸。我起身走到洗手间,弄了条湿毛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起身做这一切时,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坐在旁边,思绪万端,再无睡意。我想起第一次到绿子家来的时候。那时候还是小林书店;那时候直子还没有死;那时候,绿子活力四射,留着出格的短发,带着太阳镜,做起饭来手脚利落,像个厨房里的总指挥。

    屋外晨光曦微,隐约听得见街道上汽车的声音,渐渐远去,仿佛一个消逝的梦。熟睡中的绿子,表情非常恬静,由于身体极软的缘故,那种睡姿非常独特。有一刹那,我忽然感觉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一同在房顶上唱歌,观赏火灾,一同去成人影院,一同喝酒逃课,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喜怒哀乐,我们的生活已经水乳交融。学校里找不到这么一个人,整个东京找不到这么一个人,茫茫人海也只有这么一个人。

    我看看钟表,已经是凌晨四五点钟,自忖再也睡不着,想起上午还要去意大利餐馆打工,不如索性早回去。于是把绿子的毛毯叠起来收好,给她留了一张便条,乘坐最早的班车回去。街上罕有行人,空气极冷,我大口呼吸着,团团白汽从鼻孔、嘴巴里冒出来,被我落在后面。

    在意大利餐馆做工完毕,吃了顿简单的午餐,我便乘车返回自己的住处。进屋时,顺便检查一下信箱,发现里面有一封信,是玲子的。

    “你说得很对,”玲子在信的开头说,“的确,我现在应该像你说的那样,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正常人,像正常人那样活着,这也正是我努力的目标。但真实的情况远非如此,在旭川,在外人的眼里,也许我是一位和蔼耐心的钢琴教师,一位有些古怪但仍和气的老女人,走在路上,与人打招呼,也显得春风满面。外人看来,也许我毫无不正常之处。

    “但实际上却与此大相径庭,只有在夜里独自一人时,我才发现真实的自己。实际上,我是那么害怕屋外的一切。每天早晨,我都不愿起床——因为要出门遇见那么多的人。我害怕遇见任何人,尤其是生人;在我微笑着与别人打招呼的时候,谁也不会知道我内心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就连有时候孩子无意中说的话,也会让我觉得无以应对,手心出汗直至大汗淋漓。

    “从阿美寮疗养院出来,这种类似的折磨就一直缠绕着我,有时强烈,有时缓和。我试着用尽一切办法改变这种情况,你向我建议找个男人再结次婚,我也曾考虑过,但与男人结婚根本不会改变我的状况,结婚对我毫无作用。事实上,我觉得那样也许会对我更糟。因此,你上次来见到的那个老头,好几次说要为我介绍,都被我拒绝了。我觉得,对自己来说,相比结婚,也许单身要好得多。只有同你和直子在阿美寮的时光让我怀念,那样的交谈,我随心所欲,言为心声,感觉特别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