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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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为这事也没少和他吵架,但爸爸根本听不进去。他对妈妈非常不好,总认为是她拖累了他。印象里他总是醉醺醺地回家,呵斥妈妈,有时候还动手。妈妈却毫无怨言,为他清扫吐出的秽物、换衣服、喝浓茶解酒。每当这时候,妈妈就会偷偷落泪,不过她不敢让太奶和爸爸知道,只有对我说。她常常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抚着我的头,说:‘别怪你爸,他心里苦,太可怜了。’

    “虽然对妈妈不好,但对我却视若掌上明珠,我有什么出格的要求遭到妈妈反对,他都会偷偷满足。仅凭这一点,我对他十分依赖。可就是对妈妈不好,为此我也伤透了心,恨他又恨不起来。

    “没想到那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去医院检查身体,发现已经到了胃癌晚期。一切办法都已经无济于事,那段时间妈妈太辛苦了,一边忙着书店,一边还要照顾病床上的爸爸。一个多月的时间,变得面黄肌瘦,让我十分替她担忧。

    “爸爸后来两眼都看不见了,大脑已经错乱,死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给我说的,他以为妈妈不在屋子里,对我说,‘纪香,我对不住你妈妈。’直到最后,他都不愿当面给妈妈讲这样的话。妈妈就在旁边站着,冲出屋子止不住大哭,我追出去找她,回来时,爸爸已经走了。”

    “爸爸和妈妈是在哪里认识的?”

    “北海道,妈妈遇见爸爸的时候才十九岁,在那种懵懵懂懂的年纪,就将自己托附给了爸爸。后来,又不顾家人反对跟着他来到神户。爸爸死后,妈妈怕睹物思人,把书店全部变卖了。一个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常给我讲她和爸爸的事情。

    “她第一次见到爸爸,他正在街头弹琴。神情专注,街上闹闹哄哄的声音对他似乎没有丝毫影响,妈妈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被打动了。

    “‘你不知道,’她常这样对我说,‘一个对某件事情如此热忱与投入的人,是完全值得信赖的。’

    “‘可结果又怎样呢?’”我常这样问她,

    “‘结果他不还和我在一起吗?一直没有离开我。’妈妈常常这样说,说她最喜欢爸爸低头专注弹琴的样子,多少年来,她对那个情景仍然记忆犹新。这种记忆支撑着她对爸爸的爱,一直到永远。

    “可我现在都不能完全理解爸爸。”纪香呷了口茶,问我,“碰到这样的人,和你生活在一起,整天酗酒,你会不会有快乐可言?”

    “也许外人无法理解当局者那种感情,就像无法理解你爸爸对艺术的态度那样。”我说,“不过,你不认为一个如此固执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对你爸爸这种执著我由衷钦佩。”

    “钦佩?”纪香吸了口气,“我们母女俩可没少吃他的苦头。还有太奶,为他简直操碎了心。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妈妈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内向的一个人,性格非常随和。表面柔弱,骨子里固执得要命,认准的事,谁也说服不了她。家里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外公外婆只盼着她在北海道结婚,也好有个照应,没想到她偏喜欢上了一个外地的穷小子,要到神户来。外公外婆和她剑拢弩张,最后以断绝关系相威胁,还是无济于事。事成定局,几年后,两位老人到底割舍不了亲情,向女儿投降。

    “爸爸死时我还小,朋友亲戚看她带着我太困难,建议她再为我找个继父,她始终不肯。爸爸死后的唱片,她全保留着,独自一个人时常常拿出来。有时候她就那么一个人,对着那些唱片,一呆就是一下午。也许,她对父亲的那种感情我现在无法理解。”

    “不过,能如此爱一个人,本是也应该是一种幸福的事吧?”我对纪香说,同时不由想起了初美,她对永泽的感情,从某种程度上是否与纪香妈妈有些类似呢?我将初美与永泽的事大致讲了一些给纪香。纪香为永泽的不负责任忿忿不平,同时,又为初美那样美好的女性遇见负心人而扼腕叹息。

    “我有时候特别想认认真真轰轰烈烈爱一场,你有没有这样的触动?”记香带着一种研究的表情看着我。

    “我觉得平平淡淡的生活更适合我,”我说,“不过当然要有爱。”

    “我倒很想郑重其事,投入地爱一次,来他个天翻地覆。”纪香说,“我有时候认为,死心塌地爱一场,甚至可以陶冶人的情操呢。”

    “这样的论调还是第一回听说。”

    “也许只是我的个人感受,”记香说,“渡边君,知道我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这个,猜不着。”

    “就是没有在中学时代谈一场恋爱。”

    “看样子,与你谈话不能按照惯常人的思维方式。”我笑着说,“讲讲为什么?”

    “感觉好啊,那种年龄。”纪香右手轻抚头发,“内心世界犹如一张白纸,对异性充满美好的期待与幻想,草长莺飞,芳草茵茵,豆蔻年华,如果有场恋爱,不啻于一场春雨,一定会刻骨铭心。”

    “现在开始也不晚嘛。”

    “不一样,”纪香摇头,“到了这个年龄,那种感觉肯定不如那时候强烈鲜明了。如果重新选择人生,我一定要在中学轰轰烈烈爱他一场。”

    “也许只是真正喜欢的人没有出现而已,”我说,“有缘人一到,说不定也能爱他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