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0)
最新网址:www.ibiquxs.info
    “真遗憾,看来这次去不成了。”纪香放下话筒,“非常好的一位朋友,真想让你见他一面,只能等下次了。”说罢“咯咯”笑起来,她几次想止住,但都没忍住,最后索性弯下腰两手捂住小腹笑不停。

    “没关系,这么近,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奇怪地看着纪香,“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抱歉……”纪香蹲在地上向上摆摆手,“我皮肤太敏感,一穿上这件宽大的衣服,就好像有人胳肢我,特别痒,别见怪。请你听段音乐。”她从写字桌旁边的箱子里取出一张唱片,放进机器,按下开关。一种淡淡的音乐飘动出来。

    那种音乐的确十分不同,仿佛一个孤独的人在黑暗中唱来,我暗自猜度,作者一定是一个极度敏感、深谙孤独的人。

    “每一首曲子演唱完毕,我立即能知道下一曲是什么旋律,可又说不上来它的名字。”纪香带着陶醉的表情说,“好像是用耳朵,而不用大脑记住的。”

    “谁的音乐?”我止不住好奇问。

    “一个加拿大人,李纳德·克恒,”纪香说,“这人十分了得,写诗、写小说,还作音乐。对了,这张唱片就是刚才我打电话的那个朋友送我的。怎么样?不错吧?”

    “这里还有很多呢,”纪香将一只箱子搬过来打开,琳琅满目的唱片排满了箱子。甲壳虫、鲍勃·迪伦、大门、老鹰等乐队的唱片,应有尽有。没想到纪香这么喜欢音乐。

    “还有最新的,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Atomhearmother》,非常不错的唱片。”纪香找出最上面的一张,说,“爸爸喜欢,从小我就受他的影响,因此也十分喜欢这类音乐。”

    “爸爸生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什么都做过。”纪香说,“读完大学,他就是不愿去找一份安稳的工作,一个人执意要去北海道。为此,几乎与太奶闹翻。”

    “去北海道做什么?”

    “说什么去体验那里的原始风情,自己做音乐。”纪香说,“这些都是太奶告诉我的,奶奶早在爸爸八岁时就去世了,太奶一个人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哪里肯同意?一气之下把他关在屋里,每日送饭。没想到第三天,他留下一封信,自己想办法跳窗走了。太奶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

    “为了谋生,体验生活,爸爸什么都做过。白天干活谋生,夜晚自己创作音乐,当过澡堂子里的搓澡工、餐馆跑堂。小时候我喜欢听他讲这些经历,特别有意思。尤其是讲他当搓澡工的生活。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凭一个人的穿着打扮判断身分,到了澡堂子却完全不同,人人赤身裸体,区分起来格外费力。工作了半年,爸爸形成了在澡堂子里察人观物的独特手段。谁贫谁富,哪个是高官,哪个是平民,只需一眼也就判断个大概。”

    “靠的是什么手段?”我对纪香的话产生了兴趣。

    “看他们的行为啦,身分低的,往往在更衣室脱掉衣服,走进洗澡间,迫不及待地跳进中央的大池子。而身分高的却不同,总是慢条斯理,进洗澡间后,先在旁边的喷头下淋浴,细细清洗,然后才在中央的大池子略泡一下。一般这种人找爸爸搓澡。

    “爸爸说他当搓澡工,最大的苦恼就是收钱的时候。澡堂里大家都赤身裸体的时候,为谁搓过澡,他大致还能有点儿记忆;可收钱在更衣间,一到更衣间,人家穿上衣服,他就很难分辨了,又怕要错了钱挨抢白,因此有时候只能吃点儿亏,偏有人就故意利用这种机会逃过付钱,为此他那时候可伤脑筋呢。

    “在北海道呆了六七年,期间一次家也没有回,只是偶尔写封信,太奶想他想得揪心。好在她身体健康,自己能照顾自己。爸爸大概是在1954年回来的,带着母亲和我,那时候我已经六岁,一连好几天,太奶高兴得合不拢嘴,抱着我又亲又咬,恨不得让我粘在她身上。”

    纪香低下头,陷入深深的回忆,想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讲。 “爸爸对我影响很大,常常有选择性地给我听唱片,带我看电影,向我推荐小说,他把自己未实现的艺术家的梦,寄托在我身上。我却偏不买账,对这一切毫无兴趣,让他很是伤心了一阵子。不过我对这类音乐还是挺喜欢的,总算受了一点儿影响。

    “爸爸挺奇怪,我一直都琢磨不透他。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和人交往有很大的障碍,因为有时候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上面,而是放在别的事情上,做什么事都走神,整天跟梦游一样。那么大年龄的人,有时候还会像小孩子一样害羞得满脸通红。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心,喜欢同各种人交谈,特别有爱心,一只狗、一个婴儿,他逗一下午都不觉得乏味。妈妈说,我小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他抱我,整天像宝贝一样。

    “爸爸回家后,在一所大学门口开书店,进书不顾顾客需求,只拣自己喜欢的。因此书店经营得也很不好,连房租都交不上。还常常做些亏本的事,比如组织学校喜欢音乐的学生搞小型聚会。因为学生没钱,基本上由他负担一切费用。太奶为此伤透了脑筋,没少为这事和他吵,姑妈劝他,他也不听。

    “性格很内向,平日里寡言少语,甚至有些木讷,但一谈起喜欢的事情就滔滔不绝,在餐桌上,每次喝到一定酒量的时候,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些别人毫无兴趣的东西,丝毫没有平日的拘谨,有时候,我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何种人。对音乐和电影,满脑子的想法,也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对着大家唾沫乱飞,我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他奇怪的书店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