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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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说你丢掉了那块赖以生存的面包。”列日涅夫说着把双手搭在罗亭的肩上。

    “是的,我再一次落得一身轻松,无牵无挂,可以随心所欲了……唉,咱们干一杯!”

    “祝你健康!”罗亭探身吻了吻他的额头。“为了你的健康,也为了纪念波科尔斯基……他也是个安贫乐道的人。”

    “这就是我的第一号奇遇。”罗亭稍停片刻后说道。“怎么样,继续讲下去吗?”

    “往下说吧。”

    “唉!我没有心思说话。我已经懒得说了,老兄……不过,说就说吧。后来,我继续到处闯荡……顺便说一句,我本来可以告诉你,我怎样差点儿当上了一位大人物的秘书以及结果如何,但这就扯远了……我继续到处闯荡……最后下决心要做一个……请你别见笑,做一个认真办实事的人。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结识了一个人……此人也许你听说过,结识了库尔别耶夫……没听说过?”

    “没有,没有听说过。可是,罗亭,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没有意识到你的事业不在于去当什么——请原谅我说句俏皮话——实业家?”

    “我知道,老兄,是不在于此。可话又得说回来,我的事业究竟在哪儿呢?……要是你能见到库尔别耶夫就好了!请你别把他想像成一位空谈家。人家说我从前也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可是跟他一比,我简直算不了什么。这个人学问高深,知识渊博,有头脑,老兄,他在办工业和经商方面富有创造性。他脑子里酝酿着种种异想天开、出人意料的计划,我和他联合起来,决心用我们的力量办公益事业……”

    “请问办什么事业?”

    罗亭垂下眼睛。

    “你会笑话的。”

    “为什么?我不会笑话的。”

    “我们决心疏浚K省的一条河,使它能通航。”罗亭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好家伙!这么说来库尔别耶夫是个大资本家咯?”

    “他比我还穷。”罗亭说,默默地垂下了灰白的脑袋。

    列日涅夫笑了起来,可是突然又忍住笑,握住了罗亭的手。

    “对不起,老兄。”他说。“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么,你们这件事不就成了纸上谈兵?”

    “不完全如此。开了个头。我们雇了一批工人……就干了起来。但马上遇到了各种麻烦。首先,那些磨坊老板根本不理解我们的一番好意,其次,没有机器,我们只能望水兴叹。而购买机器我们又没有钱。整整六个月我们都住在土屋里,库尔别耶夫只能啃面包,我也经常饿肚子。不过,对此我毫无怨言:那儿大自然的景色美丽极啦。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想了一切办法,千方百计地说服商人,到处写信,散发传单,结果为这项计划我花完了自己最后一笔钱。”

    “不过,我想。”列日涅夫说,“花光你的钱并不难。”

    “当然不难。”

    罗亭望着窗外。

    “不过这计划确实不错,可以产生巨大的效益。”

    “库尔别耶夫后来到哪里去了?”

    “他?他现在在西伯利亚,当了一名淘金者,你等着瞧吧,他肯定能发财,决不会潦倒的。”

    “也许是这样。不过你肯定发不了财。”

    “我?那有什么办法!不过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个废物。”

    “你?得了吧,老兄!……有一段时间我的确只看见你的弱点;可是现在,请你相信我,我学会了尊重你。你永远发不了财……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喜欢你……真的!”

    罗亭微微一笑。

    “果真如此?”

    “正因为如此我才尊敬你!”列日涅夫重复了一遍。“你能理解我吗?”

    两人都沉默不语。

    “怎么样,再谈第三件事吗?”过了一会儿罗亭问道。

    “说吧。”

    “遵命。第三件也是最后一件。这件事我才摆脱不久,你不嫌我噜苏吗?”

    “说吧,说吧。”

    “你看。”罗亭说,“有一次我闲着没事……空闲的时间我有的是……便这样想:我有不少知识,有善良的愿望……你总不至于否认我有善良的愿望吧?”

    “那还用说!”

    “我在别的领域搞不出什么名堂……与其这样虚度年华……为何不可以去当一名教育工作者,或者说得简单些,当一名教师呢……”

    罗亭停下来叹了口气。

    “与其虚度年华,不如把我的知识传授给别人,说不定他们会从我的知识中汲取某些有用的东西……我的能力并不弱,再说我也有口才……!所以我决心献身于这项新的事业。为找教职我着实忙碌了一番,我不愿意个别传授!教小学我又嫌不合适。最后终于在这儿一所中学里谋到了教员的位置。”

    “教什么?”列日涅夫问。

    “教语文。不瞒你说。我还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热衷于自己的工作。想到自己能影响年轻的一代,我就备受鼓舞。为了写一篇导论,我足足花了三个星期。”

    “这篇讲稿你还保存着吗?”列日涅夫打断他。

    “没有了,不知丢在哪儿去了。导论写得不错,很受欢迎。学生们的脸至今还历历在目——那是些善良、青春勃发,专心致志,充满了同情甚至惊讶的脸。我登上讲台,匆匆忙忙念完了讲稿,我本来以为是够讲一个多小时的,可是二十分钟我就念完了。学监就坐在教室里——一个戴银丝眼镜、套着短假发的干瘪老头——他不时地朝我点头。等到我上完课离开座位的时候,他对我说:“很好,先生,就是讲得深奥了点,不够明了,对学科本身说得过于简略。”但是学生们怀着尊敬的心情目送着我走下讲台……真的,这就是青年的可贵之处。第二次上课我也带了讲稿,第三次也一样……后来讲课我就开始即兴发挥了。”

    “效果怎么样?”列日涅夫问。

    “效果很好。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来听课。我把内心所有的一切都传授给他们。他们中间有三四个男孩确实非常优秀,其余的听了似懂非懂。不过应当承认,即使那些听懂了的学生有时候也会提些令我哭笑不得的问题。不过我并不气馁。大家都还喜欢我。考试的时候我给大家都打满分。于是出现了一场针对我的阴谋……其实也没有什么阴谋,只不过是我自己不守本分罢了。我妨碍了别人,别人就排挤我。我给中学生讲课的方法即使给大学生上课也未必经常采用。学生们听我上课得益不多……我举的那些事实,我自己也不甚了了。再说,我不满足于给我指定的那个活动范围……你也知道,这是我的弱点,我想要进行彻底改革,我敢向你发誓,这样的改革既合情合理又简便易行。我指望通过校长实行改革,他是个善良而正直的人。起初我对他颇有影响,他的夫人也肯帮助我,老兄,像她那样的女人我这辈子都没遇见过几个。她年近四十,可是依然像十五岁的少女那样相信善,爱一切美的东西,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敢于说出自己的观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高尚的热情和纯洁。我听从她的劝告,草拟了一份计划……可是马上有人挖我的墙脚,在她面前诋毁我。特别恶劣的是那位数学教师,此人个子矮小,说话尖刻,爱动肝火,对什么都不相信,就像比加索夫,不过比比加索夫能干得多……顺便说一句,比加索夫怎么样?还健在吗?”

    “还健在。你想像一下,他还跟一位小市民结了婚,听说,老婆经常打他。”

    “活该!噢,对了,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好吗?”

    “好。”

    “她幸福吗?”

    “幸福。”

    罗亭沉默了片刻。

    “刚才我谈到哪儿啦?……对了,谈到那位数学教师,他恨我,把我的讲课比作烟火,抓住我每一句表达得不太清楚的话大做文章。有一次我讲到十六世纪的一件古迹时,他弄得我下不了台……而主要的是他怀疑我居心不良。我最后的一个肥皂泡撞到了他身上,就像碰上了针尖,立即破灭了,我跟那位学监一开始就没搞好关系,他唆使校长和我作对,结果闹得不可开交,我不肯让步,发了一顿脾气,最后事情传到了上级机关。我被迫辞职了。我不肯就此罢休,我想证明,不能这样对待我……可是他们就是这种态度,随意摆布我……现在我非离开此地不可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两位朋友低着头坐在那里。

    罗亭首先打破沉默。

    “是的,老兄。”他说。“我现在可以借用科尔卓夫①的诗句来说明我的处境:‘啊,我的青春,你逼得我无路可走,寸步难行……’可是,难道我真的什么都不行,难道世界上就没有我的事业了吗?我经常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可是无论我怎样竭力贬低自己,我还是不能不感到自己具备一种并非人人皆有的才能!为什么我的才能始终无法开花结果?还有:你记得吗?我们在国外的时候,我自命不凡,拿腔作势……确实,那时候我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只是陶醉于高谈阔论,相信虚幻的东西。可是现在,我敢向你发誓,我可以大声地向所有人说出我所有的愿望。我根本不需要隐瞒:我完完全全彻头彻尾是个好心人。我顺从,我想适应环境,我所求不多,我只求达到最近的目标,为大家做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好事。可是不行!办不到!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什么东西妨碍我像别人那样生活和活动?……我现在就剩这么一点儿理想。可是我刚找到一个固定位置,刚有一个落脚点,命运马上来捉弄我……我开始害怕它——我的命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你帮我解开这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