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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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谜!”列日涅夫重复道。“是的,确实是个谜。对我来说,你永远是个谜。即使在青年时代做了一件小小的荒唐事之后,你会突然说出一大套令人心惊肉跳的话,然后你又照样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当初我就无法理解你,因此我不再喜欢你了……你很有才华,追求理想,不屈不挠……”

    “空话,都是些空话!没有干过实事!”罗亭打断他。

    “没有于过实事!你要于什么样的实事……”

    “什么样的实事?用自己的劳动来养活瞎眼老婆子和她的全家。你记得吗?就像普里亚任采夫那样……这才是实事。”

    “是的。不过精辟的言论也是需要的。”

    罗亭默默地看了看列日涅夫,轻轻地摇了摇头。

    列日涅夫还想说些什么,用手抹了抹脸。

    “那么,你是回乡下去吗?”他终于问道。

    “回乡下去。”

    “难道你乡下还有田产吗?”

    “还留下那么一点儿。两个半农奴。总算还有个葬身之地。也许这会儿你心里在想:‘到了这般地步还要说漂亮话!’的确,漂亮话葬送了我的一切,毁了我的一生;我至死也摆脱不了它。不过我刚才所说的却不是漂亮话,我这一头白发,这一脸皱纹,老兄,可不是漂亮话。这破烂的衣袖,也不是漂亮话。你对我一向非常严厉,你这样做是对的。如今一切都已完结,灯油已干,油灯已碎,灯革将尽……因此也无需严厉了。死神,老兄,最后总会使大家和解的。”

    列日涅夫跳了起来。

    “罗亭!”他大声说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说我?倘若看见了你深陷的双颊和满脸的皱纹,我还认为你是在说漂亮话,那我还谈什么知人论世,我还算什么人呢!你想知道我现在对你的看法吗?好吧,那我来告诉你!我在想:你这个人,只要自己愿意,凭你的能力……什么样的目的不能达到,世界上什么好处不能捞到手,而现在,你却衣食无着……漂泊无依……”

    “我引起了你的怜悯。”罗亭闷声闷气地说。

    “不,你想错了。你令我尊敬——就是这么回事。有谁妨碍你在那位地主,在你那位朋友家里年复一年地住下去呢?我完全相信,假如你肯巴结他,他一定会让你不愁吃不愁穿。为什么你在中学里无法跟别人友好相处?你这个怪人为什么每次做好事总要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无法在肥沃但是险恶的土地上扎根呢?”

    “我生来就是无根的浮萍。”罗亭苦笑着说。“我不能停止不前。”

    “这是事实,不过你无法停止不前,并不是因为像你一开始说的你心里有一条虫……盘踞在你心里的不是一条虫,也不是一颗由于无所事事而焦躁不安的灵魂——那是热爱真理的烈火在你内心熊熊燃烧。很显然,尽管你遇到了种种挫折,但是你内心的这团火,比起许多不认为自己自私、反而把你称为阴谋家的人,燃烧得更加炽烈。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早就迫使内心的这条虫安静下来,早就跟一切妥协了。可是你却毫无怨言。我坚信,即使在今天,在此时此刻,你也准备像年轻小伙子那样再一次开始新的工作。”

    “不,老兄,现在我累了。”罗亭说。“我受够了。”

    “累了!换了别人早就送命了。你说人死了一切也就和解了,你以为活着就不能和解吗?一个人上了年纪还不能宽容别人,那他自己也不值得别人宽容,而谁又能说他不需要宽容呢?你做了能做的一切,奋斗了一辈子……还要怎么样呢?你我走的不是一条路……”

    “你,老兄,完全是另一种人,跟我不一样。”罗亭打断他,又叹了口气。

    “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列日涅夫接着说,“也许恰恰是因为我的处境,我冷静的性格以及其他幸运的因素,所以任何东西都无法妨碍我安安稳稳坐在家里袖手旁观,而你却要去闯荡天下,卷起袖子劳动和工作。我们走的路不同……但是你看,咱们彼此多么接近,你我使用的几乎是同样的语言,稍作暗示彼此就能心领神会。我们的感情是相通的。如今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老兄,你我成了最后的莫希干人①!从前,我们觉得生活之路还很漫长的时候,我们可以各行其是,甚至可以互相憎恨。可是如今,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日益减少。一代代新人从我们身边走过,走向与我们不同的目标,我们应该紧紧携起手来。咱们来碰杯吧,老兄,让我们像从前那样唱支欢乐之歌!”②

    ①北美土著,被殖民者灭绝,美国作家库柏(1789——1851)著有小说《最后的莫希干人》。

    ②原文为拉丁文。

    两位朋友互相碰杯,又满怀深情地,带着纯粹的俄罗斯韵味,音调不准地唱了一首昔日的大学生歌曲。

    “现在你要回乡下去了。”列日涅夫又提起这件事。“我并不认为你会在那儿停留很久。我也无法想像,你将在何处,以什么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请记住,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总会有一个安身之处,藏身之地,那就是我的家……你听见了没有,老朋友?思想也会有自己的残兵败将,他们也该有一个栖身之处。”

    罗亭站起来。

    “谢谢你,老兄。”他说。“谢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好意,只不过我不配享有这样一个栖身之处。我毁了自己的一生,并没有好好地为思想服务……”

    “别说了!”列日涅夫说道。“每个人只能够尽其所能,不应该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你自称为‘漂泊一生的犹太人’①……可你怎么知道,也许你命该终身漂泊,也许你因此而在完成一项崇高的使命,而自己还不知道。有道是:谁都逃不出上帝的手掌。这话很有道理。你不留下来过夜吗?”

    ①中世纪神话中的人物。

    “我走了!再见。谢谢……我的下场将是非常糟糕的。”

    “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你非走不可吗?”

    “我要走了。再见。过去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多包涵了。”

    “好吧,我有什么不是,也请你原谅……别忘了我给你说的话。再见了……”

    两位朋友拥抱。罗亭很快就走了。

    列日涅夫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过了好久才在窗前站定,沉思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可怜的人!”于是便坐在桌前,开始给妻子写信。

    外面刮起了狂风,它咆哮着,恶狠狠地把玻璃窗震得哐嘟直响。漫长的秋夜降临了。在这样的夜晚,谁能够得到居室的庇护,拥有一个温暖的小窝,谁才会觉得舒适。愿上帝帮助所有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吧!

    一八四八年六月二十六日炎热的中午,在巴黎,“国立工场”的起义几乎被镇压下去的时候,在圣安东尼区的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正规军的一个营正在攻占一座街垒。几发炮弹已经把街垒摧毁;一些幸存的街垒保卫者正在纷纷撤退,他们一心只想着逃命。突然,在街垒的顶部,在一辆翻倒的公共马车的残架上,冒出了一位身材高大,穿一件旧衣服,腰间束一条红围巾,灰白蓬乱的头上戴一顶草帽的男子。他一手举着红旗,另一手握着弯弯的钝马刀,扯着尖细的嗓子在拼命叫喊,一边向上爬,一边挥舞着红旗和马刀。一名步兵学校的学员正用枪瞄准他——放了一枪……只见红旗从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手里掉下来,他自己也脸朝下直挺挺地栽下来,好像在向什么人行跪拜礼……子弹穿透了他的心脏。

    “你看!①”一位逃跑的起义者②对另一位说。“波兰人被打死了。③”

    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③原文为法文。

    “他妈的!”另一位回答说。接着两人飞快地向一幢房子的地下室跑去。那幢房子的所有窗户都关着,墙壁上弹痕累累。

    这位“波兰人”就是——德米特里·罗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