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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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宁章闻和文潇岚都在为了帮助冯斯而绞尽脑汁,唯一一个插不上手的人是关雪樱。她只是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哑巴姑娘,既没有文潇岚那样的人际交往能力,也没有宁章闻的电脑知识。但在她的心里,恐怕比另外二人更加关心冯斯的处境。

    因为她自己似乎也是那个庞大而复杂的守卫人世界中的一员。相比宁章闻与文潇岚这两位“普通人”,她和那群危险的异人们靠得更近,也已经和他们发生过直接的接触了。

    而令她郁闷的在于,冯斯虽然并没有任何可以主动施展的蠹痕,好歹身份是明朗的,人们都知道他是天选者;但关雪樱却连自己到底是谁都还没有弄明白。一直以来,她原本以为自己就是一个穷乡僻壤里的哑姑娘,等待着某一天被父亲活活打死,或者嫁到另一个穷山沟里去被丈夫打死,冯斯的意外闯入让她看到了一线生机。她果断地帮助冯斯脱困,也因此换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但万万没有想到,在陪伴宁章闻出门旅行的时候,她却遭遇到了绑架,由此被唤醒了一段幼时的记忆。到这时候她才明白过来,自己一直在那个豢养魔仆的山村里长大,原来并非巧合,自己的母亲就和整个守卫人世界干系非浅。

    但对方却并没有告诉她,她的母亲到底是什么人,她又到底是什么人。唯一能确定的是,母亲和日本这个国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是从日本坐渡船来到中国的;她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她给自己起的名字“关雪樱”,不仅仅是个优雅的人名,原来还是某种特有的日本风物。

    妈妈是日本人吗?我难道也是日本人吗?我们为什么会来到中国?一连串的谜团横亘在心里,让关雪樱时不时地要去猜想那么一阵。

    但她和冯斯的性格不大一样。冯斯表面上大大咧咧,内心深藏着各种各样沉重的思虑;关雪樱却有着真正的阳光般的开朗乐观,这些事情初想起来不大舒服,她索性就不停地想,想多了也就习惯了。不管怎样,我现在这样已经比继续留在西南的穷山村里天天挨打受饿好上一百倍了,关雪樱对自己说,将来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呗。

    所以她依旧快乐地住在宁章闻家里,操持家务,研究菜谱,自学文化知识,每天过得忙碌而充实。对于冯斯被关进疯人院这件事,她虽然很是惊讶,过后也很快就不觉得奇怪了。

    在这个世界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她对自己说。

    11月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北京城早已开始统一供暖,虽然室外寒风呼啸愈见寒冷,室内却温暖如春。关雪樱对这种不需要自己点炉子就能二十四小时保暖的过冬方式十分喜欢,由此更加得出结论“北京是个好地方”。

    当然了,室内的北京是好地方,一出门还是冻得够呛。关雪樱围着厚厚的围巾,戴着手套去往菜市场。最近这几天因为冯斯的事情,文潇岚忧心忡忡,宁章闻则恨不得一天二十五小时粘在网络上,她决定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犒劳一下两位朋友,冬天天寒地冻的,就吃贵州特色的红汤辣子鸡好了。

    她买好了鸡肉和配菜,离开菜市场,走回到宁章闻家的职工宿舍楼下。刚刚走进楼道,她忽然想起,家里的姜快用完了,于是陷入了两难的选择障碍:是爬上楼把手里的东西先放下再去买姜、还是索性提着东西去以免多爬一次楼呢?

    犹豫了一小会儿,想想今天买的东西并不算重,她还是决定少上一趟楼。但刚刚转过身来,关雪樱就愣住了。

    ——眼前并不是楼门,而是明明应该在她背后的楼梯。

    关雪樱呆了那么几秒钟,再转了几次身,发现自己身前依然是楼梯。楼门似乎在跟着她旋转,永远在她的背后。她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

    她放下手里的购物袋,掏出随身的小记事本,翻到空白页,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你是什么人?”

    其实不必问的。守卫人,这毫无疑问是守卫人搞的鬼,利用蠹痕扭曲空间,以至于关雪樱始终只能面对楼梯。蠹痕本身就是一种改变空间法则的力量,要达到这样的扭曲,并不算难。关雪樱毕竟曾经和魔仆面对面,又被守卫人绑架过一次,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就镇静下来。

    “好姑娘,胆色不错。”这次响起的是一个女声,嗓子有些粗哑。由于这片空间已经被扭曲,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所不在,关雪樱无法判断出她的具体位置。

    “上回已经有人那么说过了,”关雪樱写道,“你要做什么?”

    “我想邀请你跟我回去作客。”女人说。

    “其实就是绑架吧?”关雪樱涂涂改改,最后“绑架”两个字居然都写对了。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女人笑了起来,“好吃好喝,还会送你一大笔钱,怎么会是绑架呢?”

    她大概是知道关雪樱来自于贫困的山村,所以把“一大笔钱”四个字说得格外重。关雪樱不为所动,在笔记本上继续写着:“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饭。你想要什么?”

    女人鼓起掌来:“不但勇敢,而且聪明。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母亲的事情。”

    果然和上回一样,又是为了“母亲给她留下的东西”。关雪樱一下子明白了。但她搜遍自己的记忆,也不记得母亲曾经给自己留下过任何一样东西。母亲平时就对自己并不亲近,只是在父亲关锁揍自己揍得太狠的时候才出言阻止一两句。而她的死亡也来的过于突然,甚至没有留下半句遗言。

    “妈妈没有留给我任何东西。”关雪樱索性直截了当地写道。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重新开口时,原本还算和善的语气里已经增添了几分凶狠:“小姑娘,我知道你胆子大,但是有些时候,光是胆子大并不能解决问题。我建议你诚实一点。”

    关雪樱摇摇头,仍然固执地高举着笔记本,重复着那句话。对方冷冷地哼了一声:“看来,你应该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残酷了。”

    话音刚落,关雪樱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挤压自己的身体。周围明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但那种坚硬的感觉,仿佛是空气一下子变成了固态,从四面八方将她围住,然后向中心处发狠用力。她只觉得身子仿佛要被挤成一张扁片,不管怎么用力,肺里都已经吸不进去一丝空气了。她本能地张嘴想要叫,浑忘了自己是个哑巴,根本不能发声。而事实上,在那样可怕的挤压力面前,即便声带正常,她也不可能出声了。

    就在关雪樱以为自己马上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那股潮水一样的力量又陡然消失了。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乎从来没有发觉能正常呼吸是那样的美好。

    过了好半天,她才缓过劲来,拾起刚才摔在地上的笔记本和笔,刷刷地写下几个字:“我没说谎。就是不知道。”

    “你还想刚才那样的痛苦再来一次吗?”女人缓缓地问。

    “不想。但是还是不知道。”

    女人叹息一声:“硬骨头是好的,执拗就不好了。看来我得给你一些新东西。”

    随着这一句话,关雪樱只觉得后颈一痛,像是被人猛掐了一把,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昏迷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过来,睁眼一看,自己处在一间布满灰尘的巨大房间里。房间很大,应该是用作办公室或者会议室之类用途的,不过现在里面空空如也,什么家什也没有,头顶上一盏陈旧的日光灯把惨白的光芒铺在地板上。不过在一面墙上贴着一副还没有撕干净的宣传画,虽然画的内容已经不可辨,但可以在宣传画左下角看见这座学校的校徽。她猜测这个房间可能是校内的某间地下室。

    反正衣服已经被弄脏了,关雪樱索性席地而坐,静静等待着女人所说的“新东西”。过了一会儿,她的耳朵里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奇怪声音,就像是有风吹动地上的落叶。在秋冬交际的北京校园里,她时常听到类似的声音。

    但在这样一个地下的空房间里,哪儿来的树叶呢?关雪樱站起身来,四处张望着,忽然之间,她的双眼瞪圆了,两腿一软,险些再摔倒在地上。如果她不是一个哑巴的话,此刻恐怕已经歇斯底里地爆发出一连串的尖叫了。

    ——她看见了蟑螂!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只的蟑螂,正顺着房间里一根断裂的暖气管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它们就像是红黑色的潮水一样,很快就淹没了房间的地面,只剩下关雪樱所站立着的那一小块。这些蟑螂好像训练有素,只是包围住关雪樱,并没有靠到她身上去,尽管如此,关雪樱还是感到浑身汗毛倒竖,好像已经有蟑螂在她背上爬行了。

    她是一个生长在大山里的女孩,不像城市姑娘那么娇气,山里原本也少不了各种各样的蛇虫蚂蚁、种种奇怪的昆虫。但像眼前这样,足足上万只蟑螂聚集在一起蠕蠕而动的盛况,已经足够击垮任何一个正常人的神经。事实上,如果这不是关雪樱,而是换成一个普通的城市人,无论男女,恐怕早就吓晕了。

    关雪樱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足足过了有两分钟,她觉得这样逃避也不是办法——眼睛闭的再久,蟑螂也不会自己消失。最后她咬了咬牙,睁开了眼睛,眼前红黑色的虫之海洋仍然带给她无以名状的恐惧和晕眩感。

    她忽然想起,冯斯出事的那一天早上,似乎就是被学校派到女生宿舍去灭蟑螂。当时冯斯抱怨连连,一面讥笑着当代女大学生的脆弱,一面挖苦学校卫生状况之糟糕——总之世间万物都逃不开被冯斯讥嘲的命运。现在看到如许多的蟑螂,关雪樱难免会产生一些联想:这两件事会不会有点联系?

    她低头一看,还好笔记本和笔就掉在脚边,没有没入蟑螂群里。她小心翼翼地弯腰捡起纸笔,在纸上写下“女宿舍”三个字,然后高举起本子。过了一会儿,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她的语调里稍微有一些惊诧。

    “你居然还能联想到这件事……”女人说,“那的确是一个小小的实验,因为我不能确定北京的水土是否适合我的培养方式。事实证明了,蟑螂就是蟑螂,它们在任何地方都能顽强地存活。不过么……”

    女人话锋一转:“出现在女生宿舍里的蟑螂,都是我用随手捉来的本地种繁衍出来的,它们体型微小,对人类也没有攻击性。现在围着你的这一群却不同,都是凶猛的新加坡大蟑螂,是会咬人的。你不妨想像一下,那么多蟑螂爬到你身上撕咬你的身体,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状况,大概几分钟之内你就会化为枯骨。怎么样,害怕不害怕?”

    关雪樱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女人说:“那么,老老实实把你母亲留下的东西交出来吧。我只需要东西,只要交出来,我就会放你完好无损地离开。”

    女人的语气里充满劝诱,但关雪樱依然在本子上写下“我什么都没有”,女人不禁叹了口气:“你果然是个固执的孩子……那就陪我的宝贝们玩一玩吧。”

    蟑螂群开始骚动起来,一点一点地缩小了包围圈,已经有几只蟑螂爬到了关雪樱的鞋子上。如女人所说,这些蟑螂明显不同于北京城里常见的小蟑螂,它们体型硕大,色泽红亮,翅膀和腿摩擦着发出令人浑身发软的可怕声响。这是一种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上亿年的物种,那种来自远古的基因总能让年轻的人类产生畏惧。

    关雪樱紧咬着嘴唇,忽然抬起脚,狠狠一脚踩下去,把正在她脚边徘徊的一只蟑螂踩成了碎块。如同冯斯用来吓唬班里女同学的形容,这种蟑螂被踩死的时候,身体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而且明明已经被踩扁了,身体分裂成了几截了,竟然还是能动弹。

    第一脚踩下去,关雪樱简直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休克过去。但她咬紧牙关,又踩下去第二脚,心里反而轻松了不少。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吃掉,关雪樱想,就算真的要被吃掉,我也得多干掉几只。

    平时看起来似乎柔弱文静的关雪樱,此刻却状若疯魔,双脚不停地踩踏,手里的笔记本玩命拍打。如果她不是一个哑巴,此刻多半会发出当年打排球的东洋魔女那样的奋力喊杀声。

    但在这成千上万的凶恶蟑螂面前,她一个人的力量显得那么的单薄可怜。对方似乎是被关雪樱这种抗拒到底的态度所激怒,刚开始只不过是想要吓唬一下她,此刻却放松了对蟑螂的收束,有几只蟑螂爬到了她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几口。

    好疼,关雪樱想,真没想到蟑螂咬人也会那么疼。但那几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反而更加激发起她的血性,只是狠狠地继续拍打着蟑螂,既没有掉眼泪,也没有求饶。当然她心里清楚,对方现在仍然只是在小小地吓唬她而已,假如这些蟑螂真的全部一拥而上,她将会被立即淹没,没有丝毫反抗余地。

    又过了几分钟。

    关雪樱的手上又添了好几道伤口。她也很累了,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背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但她大喘着气,就是不肯松口。而对方也并没有停止驱动蟑螂的迹象。

    我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蟑螂吃掉的人吗?关雪樱苦笑着想,这样的死法可真是一点也不光彩。她只觉得双臂沉重得就像是被灌了铅,渐渐地快要举不起来了,眼前也似乎有一些明亮的星星在晃啊晃啊。

    我不行了,关雪樱近乎麻木地挥动着手里沾满蟑螂残肢的笔记本,再也不行了,手都要断了,肺也快要爆炸了。干脆停下来吧,就让蟑螂吃掉我好了。

    正当她准备精疲力竭地放弃时,突然之间,双眼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红色光芒。这道光芒浅得几乎看不见,但还是和空气的透明色有一些细微差别,让目力颇佳的她看到了。没等她反应过来,耳畔就响起了一连串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爆裂声,近似于铁锅炒豆子一样的哔哔剥剥的爆裂声,声音很轻,但却清晰可闻。随着这一阵声音,一直包围着她不断蠕动的蟑螂群就像是一大锅水突然沸腾起来一样,产生了惊人的变化。由远及近,这些让人恶心而畏惧的虫子一大片一大片地先是变得焦黑,继而粉身碎骨,化为齑粉。空气中仿佛是传递着某种看不见的灼热火焰,将蟑螂彻底地铲除掉。

    那个一直隐藏于暗处的女人也发出一声轻微的轻呼。几乎是在短短的几秒钟之间,那些布满了整个房间的凶猛蟑螂被全部杀死,每一只都像是被扔进了火里炙烤一样,彻底地烧焦,彻底地粉碎,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焦臭气味。这种强大的烧灼力量,立刻让关雪樱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虽然接触不多、却对她挺照顾的人。

    眼前又是一花,一道明亮的焰火闪过,空气好像忽然间被撕裂了,一道人影陡然从虚空中出现。一声沉闷的钝响后,那个人影摔在了地上,摔在了蟑螂尸体的焦炭与粉尘之中。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影也现身了。那是一个高瘦的男人,脸上总是没有表情,看上去不易接近,但他曾经一路把关雪樱从西南山区带回到北京。他看也没有看关雪樱一眼,大踏步走到那个摔倒的人影面前,冷冷地说:“你们终于来了。”

    那是梁野!关雪樱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这才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已经僵硬,完全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勉强抬起胳膊擦汗,并且终于有余暇去看一眼那个摔倒在地上的身影。那是一个身段苗条的女人,看样子很年轻,脸型也不错,脸上却有着好几道纵横交错的骇人伤疤,其中有一道从嘴唇一直延伸到了咽喉,难怪她嗓音嘶哑。

    除了那些陈旧的伤疤外,女人身上并没有其他明显可见的伤痕,但脸上的表情却异常痛苦,无疑是受到了梁野的伤害。而梁野抄着手,悠哉悠哉地站在她身前,显然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

    三个人都处在沉默中。两分钟之后,似乎是疼痛有所缓解了,满脸伤疤的女人才轻轻开口说:“那么厉害的火焰,你应该就是传说中四大高手之一的梁野吧?”

    “是我。”梁野点了点头,“你呢?你又是谁?”

    “只是一个无名黑暗家族里的无名小卒而已,”疤面女说,“说出来你也不会认识。”

    “我想知道的是,这个小姑娘的身份是不是已经败露了?”梁野问。

    疤面女邪恶地一笑:“不错。我只不过是想要抢个先,失败了而已,在我的后面,还有许多不同的家族,还有许多远比我强大的人。你护得了她么?”

    “尽力而为,死而后已。”梁野简短地回答了八个字。

    说完这话,他并没有什么动作,疤面女的脸色却忽然间变得青紫。她的嘴角流出了黑色的血液,头一歪,不动了。

    关雪樱站起身来,慢慢挪动着仍旧发软的双腿来到梁野身边,惊魂未定地指了指疤面女,表示询问。梁野摇摇头:“不是我杀的。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是自杀。”

    关雪樱又指了指自己,梁野看着她,目光有些复杂:“事到如今,也只能稍微让你知道一点了。你的确和守卫人世界有着重要的联系,甚至可以说,你掌握着消灭魔王的一把钥匙。不过你的身世至今还没有完全清楚,我也在不断调查中……”

    刚说到这里,他突然间目光一凛,随即抬起右手,往自己的左手手背上轻轻一划。也不见他发力,手背上已经出现了一道伤口,鲜血流了出来。他把血液涂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关雪樱的额头上,解释说:“沾了我的血之后,你就暂时不会被我的蠹痕所伤了。”

    “没错,死的这个只是小角色,但是大麻烦已经来了。”梁野说着,红色的蠹痕扩张开来,把他和关雪樱包围在其中。

    二、

    宁章闻传过来的资料让冯斯在其后的一天里陷入了某种不安宁的状态。那一连串冰冷冷的凶杀案让他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西藏,青藏高原,羌塘无人区,地下墓葬群,地震……这些元素扭结在一起,到底指向何方?在信息极度缺失的眼下,他显然是无法得出结论的,但那种不祥的凶兆却始终萦绕于胸。

    这天中午,黎微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去吃午饭,黄力终于得到机会和冯斯坐在一起吃饭。但冯斯显然心不在焉,对他所说的话总是反应慢半拍,或者前言不搭后语,这让黄力的脸上屡屡浮现出怨妇般的表情。到了后来,冯斯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决定打起精神陪这位新朋友多聊几句。

    “洛杉矶湖人最近怎么样了?”冯斯问。他虽然喜欢打篮球,但对NBA的观看热情却并不是特别强,大概就属于遇到比赛瞅两眼,没时间看也不惦记着的边缘球迷范畴,大致知道每年的总冠军是谁,大致知道联盟最当红的球星是哪几个,已经算是不错了。他之所以知道湖人这几个赛季状况不佳,纯粹是因为寝室里有一个铁杆科黑——即疯狂讨厌科比的人,从该科黑日复一日的欢乐吐槽中被动接受了一些信息。

    黄力的脸色有些难看,冯斯连忙调整到“于己无关的同情”状态:“怎么了,战绩又不好?”

    “啊,和湖人的战绩没关系,”黄力说,“是你提到湖人,让我想到了今天上午,我朋友来探视我的时候给我带来的一个坏消息。”

    “怎么了?什么坏消息?”虽然事不关己,冯斯还是摆出关心的神态。

    “我的一个湖蜜朋友死啦,”黄力说,“刚死的,在另一间精神病院里割腕自杀了。”

    冯斯一愣:“不是吧?湖人给你们的刺激那么深?怎么接二连三都跑精神病院里去?”

    黄力连连摆手:“不是啦,他入院和湖人没半点关系。他是因为杀人才入院的。”

    “哦!”冯斯恍然大悟,“是想要通过司法鉴定为精神疾病来减刑,是么?”

    黄力苦笑一声:“不,恰恰相反,控方认为他有精神病,但他自己偏要极力辩解他是正常人。”

    冯斯心里一动:“我明白了!你说的是那个对富豪实施凌迟的记者,对吗?”

    “没错,就是他。”黄力说。

    “妈的,你们湖蜜一个个都是怪物……”冯斯喃喃地说。

    黄力所提到的这个朋友,是前些日子一桩轰动全国的凶杀案的主角。那起案件的残酷和血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网络上流传着,引发大量的讨论。人们对疑凶的行为做出了种种光怪陆离的揣测,却没有人敢打包票说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

    因为疑凶坚决不认罪。

    因为疑凶坚持宣称,他没有杀人,死者是自杀的,是自己对自己实施了类似凌迟一样的酷刑。

    这桩奇案发生在上海。那天凌晨大约两点左右,一位送餐员骑着电动车,来到某一片新兴的别墅区。他所服务的,是一家二十四小时送餐的私房菜馆,虽然价格不菲,但因为菜品质量高、送餐及时而受到兜里有余钱的市民的青睐。这一次,订餐者的地址在别墅区,看来也是个有钱人。

    这片别墅区安保原本很严,不过这位送餐员多次来到这里,保安和他已经熟识,没有联系业主就放他进去了。他骑车来到那栋三层楼的别墅外,按响对讲门铃,却始终无人应答;按照联系电话打过去,电话不停空响,同样没有人接听。他开始感觉到有些奇怪,于是伸长脖子向着别墅内张望。

    他发现别墅的二楼某一个房间还亮着灯,透过厚厚的窗帘,隐约能看见有人影在晃动。仔细倾听,可以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拼命尖叫。这片别墅区建筑质量不错,隔音效果很好,能够隔着两百平米的花园听到室内传来的尖叫声,说明那个人大概的确是用尽了全力在喊叫。

    出事了!送餐员连忙拨打了110,然后去叫了保安。叫来的两名保安都是果敢的角色,在叫门没有回应之后,不等110巡警到来,商量了两句,果断越门而入,进入了别墅。他们穿过花园,刚刚走进别墅的门厅,就听到了二楼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而且有一阵隐隐的血腥味从楼上传来。两人对望了一眼,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紧握着警棍冲了上去。

    这个举动,成为了他们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因为他们看到了地狱。

    别墅二楼亮着灯的那个房间,是房主的书房,尖叫声和血腥味都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保安之一抬腿踹开了门,两人抢进门里,立刻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书房很大,屋里一共有两个人。一个人正跪在地上,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人们所听到的叫声就是来自于他那简直要爆炸了的喉咙。而真正让两个人吓得几乎要浑身痉挛的,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死人。

    那是这栋别墅的主人,一位小有名气的青年富豪,之前依靠着一款极富创意的移动互联产品挖到了第一桶金。此时此刻,从他的脸还能勉强辨认出他的身份,也只能依靠脸了。

    ——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几乎变成了骨架!

    他身上的肉已经被一片一片地切割下来,混合着由于失去了肌肉与隔膜而从胸腹间流淌出来的内脏,在地上零乱地堆积着,鲜血更是纵横流淌,散发出浓重的气味,用于切割的一把锋锐的藏刀就浸泡在鲜血中。此刻的青年富豪,原本强健的身躯完全化为白骨,头颅却完好无损,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欣悦和幸福。

    是的,欣悦、幸福、高兴、欢愉、快乐、兴奋、憧憬、神圣……一切这样形容美好的正面情绪的词汇,都可以放在他这张脸上。这样的表情,如果是在一个健康的活人的脸上,无疑能带给旁人积极的感染;但眼下,它们却挂在一副光秃秃的骨架上,挂在一个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去的死者的脸上,呈现出无比恐怖和无比怪异的效果。

    就像是天堂和地狱奇妙地结合在了一起。

    两名保安中的一个当场吓晕过去,另一个也手脚发软地瘫倒在地上,和现场的那位生者一样,似乎除了用尽全力惨叫之外,再也无法做其他的事情。事后,这两名保安都不得不去接受心理辅导,但这血腥的一幕带给他们的心理阴影,或许会持续终身。

    而这起惨案给人们留下印象最深的,倒不是网上流传出的那几张打了马赛克的未知真假的模糊图片,也不是无数自称知情人的绘声绘色的地摊文学式的爆料,而是现场的那名疑凶、名叫叶明强的男人的供述。

    叶明强是某市一家地方晚报的记者,业务能力很强,但有点贪财好色的小缺点,有过一些利用职务之便敲诈勒索的传闻。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当晚他会出现在那位富豪的别墅里,没有人知道他和死者的关系,无论警方怎么讯问,他都守口如瓶、坚决不肯交代。他只是一直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同一件事。

    “我没有杀他,他是自杀的!”叶明强说,“我根本就没有碰他,是他自己拿起刀来,自己一片一片地把身上的肉割下来的!”

    任何一个稍微具备一点生理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他的话,但叶明强始终坚持着不改口。而在那一夜的惨案发生之后,他的精神也越来越不正常,经常在审讯中突然陷入无法自控的癫狂状态,夜里睡觉更是时常在噩梦中发出响亮的尖叫,以至于被同室的看押犯连续殴打。

    最终,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并且很快转移到了重症病区。

    而现在,根据黄力所提供的最新消息,这个名叫叶明强的杀人嫌犯,已经割腕自杀了。

    “唉,我们在网上还挺聊得来的,”黄力说,“之前科比来中国的时候,每次他都抢着去做现场报道,给我们发回来好多照片。”

    冯斯无法理解这种狂热的偶像崇拜情结,他只是单纯地对这桩奇案感兴趣。但叶明强刚刚去世,他也不好显得太过冷血,只能耐着性子听黄力讲了很久他们这群球迷之间的往事,直到黄力眼泪汪汪地说出一句“这样也好,至少他不用亲眼看着科比退役了”,才插口问:“你觉得叶明强真的是疯子吗?”

    黄力想了想,犹犹豫豫地摇摇头:“我不那么觉得。他的性格的确是稍微有些偏执——球迷的性格都偏执——但是头脑一向很清醒,是个聪明人,不像精神有问题的样子。”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半夜三更去找刘鑫吗?会不会是像网络上猜测的那样,他是掌握了刘鑫的什么把柄、跑去讹诈的?”冯斯又问。刘鑫就是那个年轻的富豪,靠着一款独具匠心的手机app掘到第一桶金,创业一年后拿到了一亿五千万美元的融资,一时间成为青年创业者们的偶像。

    “这个还真不好说,我只能说,按叶明强的性格,有可能做出这种事。”黄力说,“以前我们一个球迷论坛搞线下聚会时,叶明强去过,据接触过他的朋友说,叶明强喜欢蹭点小便宜,在钱的事情上很较真。在这种网友的聚会上尚且如此,我估计他应该是一个很爱财的人。”

    冯斯点点头:“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也许刘鑫真的有什么把柄握在他手里?”

    “那我就不清楚了。”

    下午的集体活动结束后,冯斯回到房间,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事情挂着放不下。越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那种隐约的不安就越发强烈,似乎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线索在自己的身前掠过,却没有能够伸手抓住。

    这是怎么了?冯斯琢磨着,回忆着自己这一天的活动。是因为早上护士给他拿药时脸色不太好看令他起了疑心?是因为还在惦记着曾炜和父亲的关系?是因为午饭没有见到黎微所以不大放心?还是说,因为和黄力的交谈,又回想起了那桩血腥怪诞的案件,因而有些瘆的慌?

    最后他自嘲地摇摇头:反正现在想什么都是多余的。他甚至连回校上课都不行,只能呆在这个精神病院里装疯子。说到底,一切都怪哈德利教授,如果他不死……

    哈德利教授?

    哈德利教授!冯斯握紧了拳头,猛然醒悟过来。原来那种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安的感觉,就是来自于这个死老头——哈德利教授的死法,以及自己莫名其妙身背的杀人嫌疑,难道不是和刘鑫的惨死有些相像么?尽管老头儿的死状并没有那么惨烈,但至少也是遍身伤口,身处现场的自己也并不记得曾经行凶。

    两人的死法有共通之处!

    他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有些兴奋地在病房里走过来走过去。是的,这两件事情的确有一些近似的地方,其区别只是在于程度的不同。虽然他还不明白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但他心里却深深希望这二者的性质是相同的,因为那样就可以证明他的无辜。

    当然,要完成这个推理链,首先需要证明的是叶明强说的是实话而不是谎言。所以,他必须尽快查清楚这桩案件的前因后果。尽管连警察都还没能摸清真相,区区冯斯就想要越俎代庖扮演安乐椅神探,未免有些自不量力。

    “就算是痴人说梦也得试试,”冯斯锤了锤自己的额头,“总不能一辈子躲在疯人院里吧?”

    他也不去打扰宁章闻,自己先用手机搜索叶明强和刘鑫的资料,具体情况和黄力所说的差不多。叶明强是个颇有贪欲的记者,曾经因为敲诈勒索被举报,但由于没有相关证据,并没有被起诉,只是遭受了内部处分。此人脑瓜灵活,嗅觉独到,在挖掘隐私方面颇有一手,微博上也曾有人指名道姓地骂他,但还是苦于没有证据,除了骂两句,并不能干别的。甚至还有人公开找叶明强约架,但叶明强完全不予回应。

    可见此人不但能敲诈勒索,行事还非常谨慎,冯斯想。单纯地想要通过网络搜索找到他敲诈刘鑫的证据,可能性基本为零。倒不如换一个思路,查一查刘鑫这位网络时代的新贵的动向,也许能发掘出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刘”是中国总人口排名前几位的大姓氏,而三金为鑫,所以“鑫”也是希望自己子女富贵的中国人最常给子女起的名字。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光是各种社交网站上同名同姓的人群就能找出几百上千号,再加上手机屏幕大小有限,搜索过程实在痛苦不堪。好在这位有钱的刘鑫总算不大不小算是个名人,有关他的新闻往往排名会高一些。

    在搜索引擎网站上翻了好几十页,手指头都快要抽筋了,冯斯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被淹没在信息的海洋里。正当他觉得有点头晕眼花的时候,突然之间,两个令他极度敏感的字眼从屏幕上跳了出来。

    “西藏”。

    冯斯的眼睛立刻睁圆了,他伸手点开这个链接,发现它的指向是刘鑫所拥有的网络科技公司的官网,并且早已被删除,幸好还有旧网页搜寻工具可以还原。这是一条用于企业形象宣传的公司新闻,时间在两年之前,主要内容很简单:公司总裁刘鑫前往西藏,参加了一项极富危险性和挑战性的活动:徒步穿越羌塘无人区。

    新闻后面附了一连串的简历,意图说明刘鑫并不是一拍脑袋就决定去出风头博眼球的无知土豪,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徒步穿越者和野外生存专家。冯斯一条一条地看下去,假如这些罗列的条目都属实的话,这个刘鑫还真算得上是个探险专家,已经先后征服过国内多个危险地域。

    而这一次,他的挑战项目,是广袤的羌塘无人区,雪域高原上的生命禁区。

    西藏。羌塘无人区。这两个词汇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冯斯的视线里了。

    穆子健被杀前,曾经对着哈德利教授大喊“我们在西藏见过!”而此前几个月,和穆子健一样去往西藏考察的专家们陆续被害,他们所考查的墓葬的方位,正是在羌塘无人区里的某一处。

    冯斯敏锐地意识到,这绝不是巧合,西藏和羌塘无人区,多半就是导致刘鑫和叶明强发生联系并最终被害的关键。他忽然间有了一种大胆的假设:刘鑫会不会也在无意中发现了那个神秘的地下墓葬群?

    墓葬群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能这样操纵人的生死?

    他定了定神,继续翻看公司页面,发现不只是这条新闻被删除了,后续也再也没有任何新闻提到刘鑫的这次西藏之行。看来是出于某些原因,公司把这一趟原本算得上是提升企业文化形象的旅程彻底抹去了,幸好搜索引擎上还留下了蛛丝马迹,幸运地被冯斯发现了。

    看来要从公司网站上找到相关报道是不太可能了,不过时间地点俱在,国内敢于挑战羌塘无人区的人并不多,他相信按照这个关键词去搜寻,一定能有所斩获。

    果然,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相关新闻,但新闻的内容却让他愣了半晌。新闻里说,那一次的挑战羌塘无人区活动发生了意外——这支由七个人组成的队伍,在翻越一座雪山时发生了意外。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袭击了整个队伍,最终只有一人生还。那个人在雪山里苦熬了一星期,最终竟然活着盼到了救援,简直堪称奇迹。

    这条新闻里并没有提到具体人名,难怪那么轰动的大事却没有出现在上一次的搜索结果里,但毫无疑问,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就是刘鑫。冯斯猜测,说不定是刘鑫花钱勾兑了记者,让对方隐去了他的名字,这是一种常见的危机公关手段。至于刘鑫为什么要那么做,可能其中就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了——要知道从雪山劫后余生归来,原本是很值得炫耀的一种资历,刘鑫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

    在那场雪崩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非同寻常的事,冯斯想。这样一来,总算是有那么一点方向了,如果能查清楚当时的详细情况,或许就能够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但从那则新闻谨慎而滴水不漏的措辞来看,雪崩事件的详情不可能在公开的网络上找得到,或许需要去当面接触那位撰写新闻的记者才能得到答案。冯斯记住了记者的单位和名字,然后放下手机,闭上眼睛,刚才的那一番搜索实在太费眼睛,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吧。

    躺了一段时间之后,脑袋舒服多了,眼睛不酸了,肚子却开始咕咕叫。侧头看看窗外的天色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晚饭的点儿。

    “上网果然会让人沉迷……”冯斯嘴贱地咕哝了一句,发现护士并没有来叫他去吃饭,不觉稍微有些奇怪。他走到门口,想要喊一声护士,眼里却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

    ——门框附近有一只蛾子,翅膀凝固不动,悬停在半空中。

    北京的十一月天寒地冻,但精神病院大楼内部的暖气一向烧得很足,所以偶尔还会由昆虫活动。但眼前这只蛾子实在是天赋异禀,怎么可能不扇动翅膀也能停在空中呢?

    难道这是什么稀罕的新品种?冯斯疑惑地凑上前。他看清楚了,这就是一只很普通的飞蛾,有着肥胖丑陋的躯干和浅黄色的翅膀。此时此刻,它就像是一个凝固在琥珀里的化石一样,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就是不能动弹。

    ——但什么样的化石会停滞在半空中?

    突然之间,冯斯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样一只超越常理的悬浮飞蛾,让他想起了几个月之前的另一次经历。当时他正坐在去往贵州的火车上,却陷入了蠹痕制造的特殊空间,发现整列火车上除了他和梁野之外,其他人和物全部进入了时间停止的状态。那也是他继发现林静橦不会被金属所伤害之后,再一次遇到的超自然场面。

    现在也是这样的情形么?他有些疑惑,先看了一眼手机,没错,手机果然没有丝毫显示了。他又转身来到窗户旁,隔着安装在外的金属护栏向远处张望。他发现,窗外的草坪上,一只麻雀飞快地掠过,一个下班的护工正以正常速度向着医院大门方向走去。看来时间停止的范围并没有超出这座大楼。

    这和上次的幻境不大一样,冯斯对比着,上一次当火车里的时间停止后,车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浓密的云气。这是否说明,制造这一次时间停止的敌人,能力不如上一次的?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不管能力是否比上一次的弱一些,反正比他得强出个几百上千倍的,再弱也是他无力反抗的。总而言之,伟大的天选者冯同学在疯人院里躲了几天之后,再一次被敌人发现,这一回,大概不会有守卫人来救他了——因为守卫人们也不知道他在这里。

    “认命吧……”冯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懒懒地往床上一靠,耳朵里已经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

    门被打开了。一个曲线玲珑的身影走了进来。这样的身材,冯斯十分熟悉。

    “生活总是充满惊喜啊!”冯斯咧嘴笑了起来,“说说吧,你是想要抓我呢,还是打算直接杀掉我?”

    这个正在走进门来的人,正是冯斯的前任女友,黎微。

    三、

    已经是晚饭时间了,关雪樱居然不在家里,这让刚刚进门的文潇岚感到了一丝意外。她给关雪樱发了短信,然后拨打电话以提醒对方查看,也始终没有收到回信。

    她隐隐有些不安,推门看看宁章闻,最近总是从夜里一直工作到第二天中午的宁章闻正在床上酣睡,发出响亮的呼噜声。她不忍心吵醒他,只好在家里干等着了。

    文潇岚从冰箱里找出前一天吃剩下的米饭和一盘茄子烧肉,放在微波炉里加热。茄子烧肉虽然是简单的家常菜,但关雪樱烹调手法上佳,并不放重油重盐,也能让整份菜酥香可口。

    吃完饭,她收拾干净桌子,从书包里拿出一沓表格开始填写。近期学校正在进行优秀学生干部评选,无所不能的文潇岚自然是候选人之一。

    “优秀学生干部……热爱祖国、团结同学、工作能力强……”背后传来一个充满嘲弄的声音,“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也亏你摆出那么一张严肃对待的脸。”

    文潇岚重重地哼了一声,语气里倒也并不显得生气:“就算对你这样两个脑袋还给我起奇怪外号的怪物,我不是一样严肃脸对待?”

    她扭过头的时候,脸上却并不严肃,而是微微带着笑意:“有那么一段日子没见到你的大头啦。”

    站在背后的正是双头人范量宇。九月份的时候,他因为一次黑暗家族的袭击而受了重伤,被迫要挟文潇岚暂时收留他。不久之后,他们有了一次共同御敌的经历,在这一次生死一线的战斗之后,两人之间倒是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友谊。对于性情怪异杀人如麻的范量宇来说,能和文潇岚这样一个普通人站在一起聊两句天,实在是难得。

    不过现在,范量宇似乎没有聊天的雅兴。两人打过招呼之后,他立即开口问:“小哑巴呢?”

    文潇岚愣了愣:“小樱吗?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我拨她的手机,她也并没有回短信……”

    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范量宇来这里的目的:“是不是小樱有危险?”

    “有人在找她。”范量宇简短地回答,“所以我们得抢在前头。你能想到她大概会去哪儿吗?”

    “小樱不能说话,除了我们几个人之外,也并不太爱和别人接触,她从来不去会什么朋友的,除了买菜也很少出门……”文潇岚忽然眼前一亮,“她应该会在白天去买菜!我们可以到菜市场问问,卖菜的人有没有见过她。不过,你……”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范量宇,范量宇会意,忽然伸手按在自己那颗没有意识的畸形小头上,用力往下压。文潇岚瞠目结舌地看着这颗脑袋一点一点往范量宇的脖颈里面缩回去,直到完全缩入体内,消失不见。范量宇再把风衣后面宽大的帽兜翻上来,戴上一副口罩,那张布满伤疤的丑陋大脸也算是勉强藏起来了。

    “头还有点歪,不过不至于把人吓得大小便失禁了。”范量宇说。

    文潇岚笑了起来:“你这副样子,我还真有点不习惯。跟我走吧。”

    两人下了楼,去往校内的菜市场。此时正是人们下班后买菜的时间,菜市场里很是拥挤,范量宇虽然个头不高,但身躯异常粗壮,在人群里和其他人接踵摩肩之时,鼻子里忍不住会发出轻轻的低哼,显然是不太喜欢这种亲密接触。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跟在文潇岚的身后。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现在算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行走在凡人的世界中吧?文潇岚想着,不禁哑然失笑。不过话又说回来,能让范量宇强忍着不耐烦亲自出来寻找关雪樱,这次的事件恐怕非同一般。

    “到底是什么人要找小樱?”文潇岚问。

    “黑暗家族的成员,”范量宇说,“姓冯的小子把小哑巴从山村里带出来之后,马上被各大家族认出了身份。”

    “什么身份?”

    “三言两语说不清,先简单跟你解释一下,”范量宇说,“我们都不清楚小哑巴本人到底是什么人,也都想摸清她的底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牵涉着某种可能会摧毁整个守卫人世界的大秘密。”

    “摧毁守卫人世界?”文潇岚的嘴张圆了。

    范量宇肯定地点点头。

    卖鸡的小贩向文潇岚确认,中午的时候关雪樱曾经来过,买了一只肉质鲜嫩的仔鸡。但关雪樱在宁章闻家里既没有留下鸡,也没有留下其他蔬菜原料,这说明她买完鸡之后根本没有回过家。

    “难道是在半路上就被抓走了?”文潇岚很是焦急。

    范量宇拍拍她的肩膀:“镇定,啤酒瓶。她还有用,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文潇岚回过头,诧异地看着他:“你刚才……是在尝试着安慰我吗?”

    范量宇耸耸肩:“算是吧。这种事我不擅长。”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文潇岚微微一笑。

    范量宇扭开头,没有看她。两人沉默地走出菜市场,范量宇忽然说:“带我沿着小哑巴最惯常走的路再走一遍,走慢一点。”

    文潇岚愣了愣:“可是,她平时走的路线并不太一样,有时候会顺路去超市,有时候会拐一个弯去水果摊……”

    “都走一遍。”范量宇打断她。

    文潇岚点点头,当先走在前面,范量宇依旧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大约两三步的距离。在冬日傍晚的寒风中,两人走了四条不同的线路,都是关雪樱出门采购可能走的路径,但范量宇没有什么发现。

    “我再走一遍,”范量宇说,“这四条线路我都记住了,你回去吧。外面……”

    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但文潇岚已经会意,范量宇想要说的是“外面冷”。

    他居然是在关心自己。

    看着这个把骇人的相貌深藏在帽兜里的杀人魔王,不知怎么的,文潇岚心里涌起一阵温暖的意味,同时还有一些酸楚。似乎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那个令守卫人世界谈虎色变的凶神恶煞,也不是那个丑陋恐怖到能把人直接吓晕的双头怪物,而只是一个孤独的、厌弃世界也被世界厌弃的普通男人,正在用他独有的方式捍卫着他的自尊。

    “你不……不喜欢和别人谈话,万一有需要询问什么的,也不方便,”文潇岚说,“还得带着我。”

    她只说了这一句,语声很轻,但范量宇已经听出了其中坚决的味道。他忽然笑了起来。

    “还真是个死倔的啤酒瓶呢……”范量宇的大头在帽兜里轻轻摇晃了一下,“走吧。”

    两人真的沿着那四条线路又走了两遍,这回换成范量宇在前,文潇岚在后当跟班。范量宇走得很慢,虽然脸被帽兜遮住看不清表情,但文潇岚可以想象,他的神情一定无比专注。他就像是一条猎狗,敏锐地搜寻着普通人无法注意的蠹痕的踪迹。

    这条充满野性的猎狗,假如真的有一个他愿意保护的主人的话……一定会非常忠诚吧?文潇岚的心里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念头。她被这个奇特的联想逗笑了,随即重重打了个喷嚏。范量宇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不禁有些脸红。

    “没事儿没事儿,鼻子发痒而已,”文潇岚赶忙摆手,“咱们接着走。”

    “我累了,需要先回去歇会儿,你要乐意你自己走。”范量宇冷冰冰地说。

    还真有点护主猎犬的感觉了,文潇岚在心里偷着乐,尽管仍然是用龇牙狂吠的方式来表达。她也的确觉得冷了,今晚的风很大,顶着风来回走了一个多小时,脚已经快要冻僵了,脸上的皮肤分不清是冷还是烫。再这样下去,在找到关雪樱之前,搞不好她就得先冻出肺炎来。

    “也行,总不能冻死在外面。”文潇岚说。两人重新走回宁章闻家的宿舍,刚刚来到楼门洞,范量宇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有人在这里释放过蠹痕,”范量宇说,“被蠹痕改变过的空间,会残留一些特殊的精神力量,可以被守卫人感知。”

    “在这里?为什么?”文潇岚有些奇怪。

    “这个门洞隔出了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适合使用某些空间转换的蠹痕,”范量宇回答,“小哑巴大概就是在这里被绑走的。”

    他冲着楼上打了个手势:“你先上去吧,我会去找到她的。”

    文潇岚点了点头,迈步向楼上走去,范量宇的脸上露出了微微诧异的神情。文潇岚笑了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要求和你一起去?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撒泼打滚又哭又闹?”

    “差不多吧。”范量宇说。

    “上一次陪你一起打架,我已经明白过来啦:讲义气也是要有实力的。”文潇岚说,“如果你只有一只啤酒瓶的水准,不管怎么样摆出讲义气的脸,最后也只能拖累别人。再说了……你那么厉害,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把小樱找回来的。”

    范量宇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站立了一小会儿,扭头走出了楼门。

    开始有零星的小雪从夜空中飘落下来。

    四、

    “你是想要抓我呢,还是打算直接杀掉我?”冯斯看着黎微发问说。

    “你在说什么?”黎微皱起眉头看着他,“你是真疯了吗?”

    冯斯愣了愣,看看黎微的眼神,对方似乎不大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他禁不住挠了挠头皮:“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么?”

    “哪一切?你是说时间停止么?”黎微反问。

    冯斯更加愣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怎么把时间停止说得像太阳落山一样轻松随意?”

    “那能怎么样?我大哭大叫着扎到你怀里‘不得了啦时间停止啦’,就能解决问题了吗?”黎微嗤之以鼻。

    “说得也是……”冯斯喃喃地说。他很快又想到了点别的:“可为什么你还能活蹦乱跳地四处乱窜?”

    “你不也能动么?我们至少有两个人嘛。”

    “为什么我认识的女人都是这样神经大条百无禁忌?”冯斯嘟哝着。他心里同样在奇怪,自己拥有天选者的特殊体质,虽然对大多数蠹痕都没有效果,但对于一些极其特殊的蠹痕,偶尔能发挥出奇效,火车上那次经历就是例证,这倒是不足为奇——但黎微为什么也可以呢?

    按照黎微的说法,由于模特工作的特殊性质,她患有慢性胃炎,中午有些胃疼,没有去吃午饭,到了晚饭时间,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但偏偏护士没有来叫她吃饭。

    黎微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护士,按铃召唤也无人应答。和冯斯一样,她开始四处观察,并且从蛛丝马迹里发现了时间停止的痕迹。于是她想办法打开了门,钻了出来,发现这一层楼里的所有人都像泥塑一样无法动弹了。她又想到了冯斯,连忙从护士那里找到钥匙,打开了冯斯所住病房的门。

    黎微说得轻描淡写,简直像是在描述她这一天的洗脸梳头日常起居,冯斯却听得瞠目结舌。他忍不住发问:“‘所以我打开病房门出来了’,这话说得那么轻而易举,你是怎么打开的?”

    黎微一摊手,莹白的手心里露出一截铁丝。她拍了拍冯斯的肩膀:“你就忘了上高中的时候你们这帮废物男生求着我开教务室的锁、帮你们偷数学考卷的事情了?”

    “是的,我真忘了您还是有一技之长的强人……”冯斯苦笑一声。他顿了顿,接着说:“可是,这是你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场面,你居然半点也不慌乱,比我当初都强了。”

    “慌有什么用?我这些年见识过的事情也不少了,有一条经验:慌的唯一作用就是让你死得更快。”黎微说着,瞪眼看着冯斯,“听你的口风,你倒是对这一切有所了解了?”

    “算是有那么一点吧,不过三言两语说不清,如果我们能活下去,我详细地跟你说。”冯斯回答。

    “如果我们能活下去?什么意思?”黎微的眉头又是一皱。

    “这种时间停止的怪像,是某些特殊的人制造的,”冯斯说,“这些人的目标是我。”

    黎微上下打量着冯斯:“你?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值钱了?”

    “这也是我一直想要弄明白的问题……”冯斯叹了口气,“喏,我们的朋友来了。我听到脚步声了。”

    走进来的是两个从长相来看半点也不奇怪的人。第一个人是个身材中等偏胖的男人,一张脸圆乎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有点像是个从酒店厨房里钻出来的厨子。另一个人看年纪比冯斯大不了几岁,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白净斯文满脸书卷气,像是个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职场新人。

    冯斯倒是见怪不怪了,守卫人世界里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他悄悄拉了黎微一把,示意对方躲到他身后,然后开口说道:“看上去,我躲到哪儿也躲不过你们啊。”

    胖男人和善地笑了笑:“说句实在话,你这次躲得真挺好的,那个警察确实有计谋。只是你运气不是太好,碰巧我的本职工作就是在这间精神病院当厨师,那天送饭过来的时候无意中见到了你。不然的话,恐怕谁都没本事找到你了。巧合,彻头彻尾的巧合。”

    冯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么?话说你怎么会找到这么一份工作?”

    “精神病人的脑部化学物质和常人不太一样,某些特殊的病例对我们寻找附脑的本质或许会有所帮助。”胖厨子倒是很耐心,一脸的有恃无恐,“我这么说你应该能够明白吧?”

    “人体实验,对么?”冯斯哼了一声,“令人作呕。”

    “你乐意怎么评价是你的事,”胖厨子嘻嘻一笑,“现在我只管把你带走就行了。”

    “你的蠹痕是什么呢?”冯斯问。

    “你已经见识到了,蠹痕空间内时间流逝的急剧变慢,感觉上就像时间停止了一样。”胖厨子说。

    冯斯摇摇头:“不对。这种令时间流逝变慢的蠹痕,不是你的能力,而是他的。”

    冯斯伸手指向那个进门之后就始终一言不发、站在一旁有若木桩的年轻人。胖厨子脸色微变:“别开玩笑了,我对你的底细摸得很清楚,你还没有能力分辨蠹痕的性质。”

    “但是我会观察,也会动脑子,”冯斯说,“改变时间这样的力量,不是普通的蠹痕所能比拟的,它一定会耗费大量的精力来维持。所以自从走进门来之后,他就始终连话也不敢说,不能有丝毫的分心。”

    胖厨子脸上的和善笑容消失了,嘴角有些狰狞地抽动了一下:“你还挺有眼力的。看来,得让你吃点苦头才能带走你了,我的蠹痕发挥出来,可是相当疼的。”

    “我们打惯了群架的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疼。”冯斯说着,顺手抄起了房间里的一个小圆凳。按理说这种危险物品不应该留在精神病人的病房里,但冯斯反正只是假装精神病,所以护士对他的管理相对松一些,此时倒是给他留下了一样马虎趁手的武器——尽管这样的武器在拥有附脑的守卫人面前可能完全不值一哂。

    黎微也不声不响地从头发上拔下一根长长的簪子捏在手里,似乎是做好了和冯斯同仇敌忾的准备。冯斯的心里有些歉疚,想想两人久别重逢,都还没有好好地聊上几次天,却又这样莫名其妙地把对方卷入了危险之中。我他妈的就是个祸胎……这样的想法再次从心底不可遏制地涌起。

    不过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何况也不能让黎微出手——不大可能有用的。冯斯上前一步,拦在黎微身前,手里握着圆凳,目光炯炯地死盯着敌人,这是打架时增加己方威势的手段。他就像是一个准备抵御蒙古兵入侵的南宋村长,明知道手中的锄头镰刀不可能有任何用处,却也要把这一丁点救命稻草捏在手里。

    胖厨子浑不在意,好像冯斯手里捏着的只是一只香喷喷的烧鸡。他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踱到冯斯身前,黎微禁不住发问:“他身上……好像有一道光晕?棕黄色的……那是什么?”

    “特技效果。”冯斯回答得很轻松,心里却颇有些惴惴,不知道这个胖厨子的蠹痕到底有什么功用。管他三七二十一,总不能任人宰割,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抡起圆凳就朝着胖厨子的头顶拍了过去。

    胖厨子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蠹痕的范围瞬间扩大,把冯斯的身体笼罩在其中。冯斯心知要糟,却也别无选择,手上加倍用力。

    接下来的事情大大出乎冯斯的意料。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被蠹痕伤害、乃至于狠狠伤害的准备,但随着两只手的重重落下,耳朵里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手掌和手臂都被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发麻。

    ——他击中了胖厨子,稳稳地、狠狠地将这个板凳砸在了胖厨子的头上。

    木头和颅骨撞击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板凳粉身碎骨,胖厨师也倒在了地上,被生生砸晕过去。他的头上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地流出。

    除了不明就里的黎微外,剩余的两个人都惊呆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年轻人面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粒,看来这意外的变故让他分外紧张,加剧了精神的疲累。

    冯斯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心里满是纳闷:他的蠹痕为什么没能产生任何效果呢?难道是在无意中,自己的附脑终于觉醒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喜悦,倒是黎微已经快步上前,用发簪的尖头抵在了年轻人的咽喉上:“快把这破玩意儿撤掉!”

    冯斯这才反应过来当下的处境。他略一思考:“不行,让他继续保持这种时间流逝的状态!”

    “为什么?”黎微问。

    “这些人从来都不是单独行动的,背后有一整个家族的支援,”冯斯说,“这两个人既然来了,他们的家族一定还有后续的援兵。我们得抓住这家伙,利用他作人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蠹痕——就是这种令时间变慢的能力,回头我跟你细说——对我们俩不起作用,但正好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个能力来掩护我们脱逃。”

    年轻人浑身发抖,眼神里充满了乞求,但冯斯和黎微就像两个劫道的男女山贼,一左一右夹住了他。他犹豫了一会儿,只好虚弱地点点头,勃颈处竟然有隐隐的热气冒出来——那是被蒸腾的汗水。

    “你真够累的,也真够……胆小的。”冯斯说。

    年轻人低着头没有吭声。

    “来,搭把手,把这个死胖子捆起来塞到床下。”黎微冲冯斯说,“然后把你的手机给我,我的快没电了。从这儿回我家的路我不太熟,需要导航。”

    “知道了,女王大人。”

    两个小时后,三人开着胖厨子的小车,来到了黎微的住处。冯斯在沿路上把这几个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大致跟黎微解说了一遍,只是碍于身边有外人,很多细节不能讲清楚,所说的无非是守卫人世界都了解的新闻事件。黎微听得眉头紧皱,显然这些怪事的冲击力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但她却和学生时代那样,控制着自己不流露出惊诧的表情,好像冯斯所说的并不是那种能颠覆人类历史的大事,而只是一段游山玩水的简报。

    果然还是死犟到底,无论遇到什么事都绝不示弱,冯斯想。也好,给她一些时间好好消化消化吧。

    黎微在京城的四环边租了一套一居室,房子不大,只有五十来个平方,按照她的生活习惯被弄得乱七八糟,几无立锥之地。冯斯一走进房门就笑了起来:“这几年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还是有变化的,罩杯到C了。”黎微肆无忌惮地说。跟在她身边垂首丧气的年轻人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略微抬头朝她的胸前瞅了一眼,正迎上黎微的目光,吓得他立即重新低头,白净的脸庞一下子从脖子红到耳根。

    “放轻松点儿,爱胸之心人皆有之,起码我不会为了这个砍你一板凳。”黎微大大咧咧地说。

    年轻人的脸更红了。冯斯叹了口气:“好吧,我更加确认了,除了罩杯之外,你哪儿都没变。至于你……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胆小的一个黑暗族人。”

    “我……我不是胆小。”年轻人嘴唇动了动,颞颥着说出和两人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那就是怕羞了,是么?”黎微饶有兴致地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头顶。年轻人像触电一样向后退出两步,一不小心绊在了地上的一个塑料整理箱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黎微哈哈大笑,冯斯也不禁莞尔。他走上前,扶起年轻人:“坐下吧,我们聊聊。黎微,有吃的吗?我快要饿死了。”

    “红烧牛肉、酸菜牛肉、香菇炖鸡、葱烧排骨……你随便挑。”黎微打开食品柜,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方便面和方便粉丝袋子。

    “不出所料……我能要求多两根火腿肠么?”冯斯再度叹息。

    “岂止火腿肠,卤蛋咸菜管够。”黎微作大方状。

    黎微烧了开水,两人唏哩呼噜一人吃了一碗面。被挟持来的年轻人一直怯生生地坐在一旁,既不要求吃东西,也不说话。冯斯吃饱了肚子放下碗,一扭头,才发现自己居然忽略了这个刚刚被抓来的重要俘虏。

    这家伙的存在感简直和空气一样,冯斯想。他站起身向着年轻人走过去,对方立即畏惧地向后缩身。冯斯笑了笑:“放心吧,你是人质,我不会伤害你的。认识一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愣了愣神,过了好半天才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刘岂凡。岂有此理的岂,平凡的凡。”

    冯斯在心里比划了一下这三个字:“岂和凡连在一起,去掉一个点,不就是个凯字么?干么要拆开?”

    “因为叫刘凯的人太多了,当年我的小学就有三个,我爸就给我改名了……”刘岂凡红着脸说。

    黎微在一旁吃吃地笑起来,刘岂凡的脸更是一直红到了耳根,冯斯叹了口气:“你在你的家族里,一定是经常被人嘲弄的吧?”

    刘岂凡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目光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恐惧,同时还有一丝愤怒。冯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种非同一般的情绪:“你怎么了?”

    “没什么。”刘岂凡摆摆手,没有再说下去。

    “好吧,这个问题我不问了。但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到底属于哪个家族。”冯斯说。

    “我不知道。”刘岂凡飞快地回答。他好像是看出冯斯和黎微脸上的不信任,连忙补充说:“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我只是一枚工具而已,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从来不问为什么,而且即便是问了,也不可能得到回答。”

    冯斯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一些别样的味道,不知道怎么的,虽然对对方还完全不了解,但从他那几句简单的回答中,却隐隐嗅到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冯斯有一种感觉,这个羞怯的年轻人身上,似乎有一点和自己相仿的被命运摆布的无奈;另一方面,他那种不善于和他人打交道的模样,也像极了自己的好友宁章闻。而且从年轻人的神情,他有了一些新的猜测。

    “你的附脑,是后天移植的,对么?是被强迫移植的吧?”冯斯忽然问。

    刘岂凡浑身一震,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极度的痛恨,拳头也不知不觉地握了起来。过了好半天,他才轻声说:“难道我可能会自己选择改变我的人生吗?你也看到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不喜欢交往,被女孩子开两句玩笑就会脸红。我一直以为,我将来的人生就是大学毕业,在一个不用和人打交道的研究机构里和各种仪器、试剂打交道,或者每天坐在计算机前面敲击代码,就这样过完一辈子。可是我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

    刘岂凡讲述了一个悲惨的故事。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家境虽然不富裕,但父母一直尽心竭力供养他读书,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刘岂凡念书也确实争气,一直都是班上的尖子生。他在心里深信,他可以依靠自己的知识来改变未来的命运,至少是让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

    然而,未来的变化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就在他刚刚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暑假,由于以前五名的成绩考入了本地重点高中,被免除了高昂的择校费,父亲十分喜悦,咬咬牙决定带他出门旅行一趟。尽管去的只是省内一个烂大街的旅游风景区,尽管出于省钱的考虑,母亲并没有跟随前往,那也是刘岂凡这辈子第一次真正的远行。

    十六岁的少年人虽然一向活得孤僻沉默,毕竟是人生中的初次旅行,内心还是难免有些小小的激动。他十分难得地一路上都开朗而愉悦,对着父亲手里老旧的胶片相机展露出笨拙的笑容。

    当然了,由于预算有限,这一趟旅行并不是很持久。第五天,父子二人踏上了行程,但由于高速路上的车祸耽误了时间,两人不得不在离家不远的县城先住一夜。为了省钱,刘岂凡的父亲选择了便宜的路边小旅店,和他人同住一个四人间,这个决定酿成了最终的悲剧。

    和父子两人同住在那个四人间里的,是两个相貌朴实憨厚的中年农民,看起来是兄弟俩。这两人和刘岂凡有异曲同工之妙,都不怎么擅长和陌生人说话,打过招呼之后,弟弟早早地睡了,哥哥则靠在被子上,看着一本市面上流行的官斗小说。

    刘岂凡也默默地靠在铺位上,翻看着一本高中物理教材——那是他未雨绸缪的学习方式。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口渴,起身去倒开水,不小心蹭到了中年农民手里的书,书掉落到了地上。他连忙道歉并且把书捡了起来,对方倒是大度地表示不介意,但看到刘岂凡递书过来的方式,微微一愣。

    “你怎么知道我看到哪一页了?”他问。刘岂凡的手指正夹在某两页书页之间,正好是中年农民所读到的页数。

    刘岂凡红着脸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父亲开口说:“这是我家孩子的一点小本事。他从小就这样,眼睛就像是慢镜头一样,动得再快的东西也能看清楚。刚才你的书被撞到地上,他肯定是瞄了一眼,就看清了你刚才翻到的是哪一页。”

    中年农民微微皱眉:“瞄了一眼就能看清……你刚才说,他能看清楚那些动得飞快的事物,是怎么回事?”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腔调明显有所改变,不再像之前那样的憨态可掬,甚至使用了“事物”这样不太口语化的词汇。但刘岂凡的父亲并没有留意,而是为了能找到一个夸耀自己孩子的机会感到高兴。他兴致勃勃地说:“那是我家孩子打生下来就有的本事。路上跑过去一连串的车,飚得飞快,他能把每一辆车的车牌都看的清清楚楚。”

    “哦,是不是像电影里的雨人那样?一盒牙签掉在地上,他马上就能报出牙签的全部数目?”

    “不是这个意思,我家孩子虽然数学学得不错,但并不是雨人那样的数字天才,”刘岂凡说,“他的本事和数字无关,而是眼睛。比如就拿你所说的牙签来举例,假如有一盒牙签掉到地上,他并不能一下子报出数,也得一根一根地数。但别人看到那一堆牙签,肯定数不清楚,他却可以像过慢镜头一样清晰地分辨出每一根牙签的跌落顺序,一丝不乱地把数字加出来。”

    “这可很有趣了……了不起!了不起!”中年农民换出一张惊叹艳羡的面孔,夸赞连连。这样的反应自然让刘父更加得意,他一五一十地把刘岂凡的种种能力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番。的确,如他所言,在刘岂凡的感官里,时间似乎是慢行的,他的大脑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捕捉并且处理大量的信息,只是这样的用脑会让他感到疲累,甚至于头痛,所以平时他总是克制着这样的能力。出于天生的羞怯和害怕麻烦,他也并不愿意把这种特长告诉旁人,只有父亲会偶尔拿出来吹嘘几句。

    中年农民摆出一副听故事的生动表情,边听边夸,很快从刘父嘴里弄清楚了基本情况。这时候夜已经深了,大家各自钻上床睡觉。小旅馆里没有空调,夏夜温度有些高,刘岂凡贪凉不愿意盖上毛巾被,迷迷糊糊中,他感到父亲很小心地拉过毛巾被的一角,搭在他的肚子上:“把肚子盖上,免得着凉。”

    这是刘岂凡一生中所听到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清晨,刘岂凡一觉醒来,发现周围的一切全都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巨大变化。他不再身处于那间破旧简陋的路边小旅店,而是躺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身下是舒适的席梦思床垫和洁白的床单,而原本和他同住在旅店里的三个人——包括他的父亲——全部消失了。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足足花了半分钟才弄清楚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有些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来,试图打开门走出房间,却发现房门被牢牢锁住,无法打开。而这个房间并没有窗户,他也无从得知自己所处的位置。

    他只能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一直等到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终于房门被打开了。昨晚认识的那个中年农民走了进来,但他已经不再是那副憨厚朴实的农民扮相了,此刻穿着一身民国风的长衫,双目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俨然一个从时光里走出来的博学大儒。

    “这是哪儿?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我爸爸呢?”一向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的刘岂凡,此刻却憋不住一口气蹦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一口气问了四个问题,最希望我先回答哪一个呢?”中年人微笑着问。

    “我爸爸在哪里?”刘岂凡毫不犹豫地说。

    中年人赞许地点了点头:“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瞑目的。”

    刘岂凡浑身一震,声音由于紧张而变得尖锐:“你……你在说什么?”

    “你听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中年人用近乎慈祥的目光看着刘岂凡,“很抱歉,我必须杀死你父亲,以便斩断你和那个世界的联系。”

    “你在说什么?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这个世界那个世界的?”刘岂凡全身都在发抖,目光里充满了恐惧,“快放我走,让我见我爸爸!”

    中年人怜悯地摇摇头,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正在对晚辈谆谆教诲的祖父:“你没有可能见到他了,接受现实吧。你注定不属于那个世界。从今往后,你要适应一个全新的环境。过去认识的那些人,都将永远无法相见了。”

    他这番话说得别有深意。刘岂凡思索了一下,猛然间脸色煞白:“我妈妈……”

    “是的,你也不会再见到她了。”中年人说,“这里只有——属于我们的世界。”

    “后来,我果然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爸爸,无论是活人还是尸体,”刘岂凡神色木然,“他们给我移植了附脑,我差点儿死,但还是熬过来了,并且逐渐掌握了令时间暂停的力量。几年以后,我终于在一次任务里得到了回家乡的机会。我偷偷抽空冒名联系了一个亲戚,打听到我妈已经在我失踪的那一年跳楼自杀了,但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自杀,谁也不知道。”

    刘岂凡结束了讲述,低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了。冯斯和黎微对望了一眼,目光中都颇有一些怜悯。冯斯也算是遭遇过家庭不幸的人,但生来性情坚韧,有很强的独立性,失去父母固然悲痛,还是能扛过来;但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望而知原本应当是父母手心里的乖宝宝,家庭可能就是他世界里的全部。这种一夕之间失去整个世界的感觉,确实太残酷了一些。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反抗?”黎微忽然问,“你爹娘都死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就是为了苟活下去么?”

    刘岂凡双手抱着头,手指插进了头发里,显得痛苦不堪:“你不明白,我的这点能力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用。他们如果不给我‘酒’,附脑就会觉醒并且反噬,我会变成疯子,发狂而死。命没了,怎么谈复仇?”

    冯斯低声向黎微解释了“酒”是什么东西,黎微思索了一下:“对不起,你说的是对的。首先要活下来,才有可能报仇。”

    刘岂凡没想到黎微会那么痛快地道歉,反倒是愣住了。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小声说:“当然,其实我也有点儿怕死……”

    黎微噗嗤一乐:“你还真是诚实呢。”

    冯斯插嘴说:“你刚才说,你不知道你到底在哪个家族,但你好歹也待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完全没有了解吧?”

    “可以说,几乎是没有什么了解,”刘岂凡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在家族里完全像是一件工具,没有事情做的时候,我成天被软禁起来,虽然生活条件还不错,但完全没有自由,哪儿也不能去,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和我说话——我问问题也不可能有谁回答。有任务的时候,会有不同的人来带领我,这些人都刻意地和我保持距离,而且由于人员不停轮换,我也不可能和谁特别熟。”

    “听上去,他们对你这种操纵时间的能力十分看重,所以处处谨慎小心,”冯斯说,“那你就没有一丁点有价值的情报可以提供给我们吗?比方说,那个抓了你又杀害了你父亲的中年人,你能给我一些更多的描述吗?”

    刘岂凡思考了一阵子:“说真的,从那一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他那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他仔细形容了中年人的长相,然后惊奇地发现冯斯的脸色变得苍白。黎微也很奇怪:“你怎么啦?他说的那个中年人,你见过么?”

    冯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有见过真人,但是我想,我可能见过他的照片。”

    “照片?你怎么会有他的照片?”黎微更加奇怪。

    冯斯没有回答,而是掏出手机,打开了一张加密过的图片。那是他扫描后存入电子邮箱的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张照片被他不停地翻出来查看,几乎可以背出来照片上的每一处细节。

    黎微和刘岂凡的脑袋一起凑到了手机前。黎微的长发蹭到了刘岂凡的脸上,令后者有点发窘,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黎微毫不客气地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别闹,现在不是你害羞的时候!”

    刘岂凡满脸涨红,不敢回应,把视线投向手机屏幕。只看了一眼,他就惊呼出声:“是他!就是他!绝对是他!你怎么会有他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人和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两人看上去像是父子俩,穿着干农活的衣衫,背后有一座形若双峰驼的大山。

    “虽然我和这个人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如果要算计户口本的话,他应该是……我的祖父。”冯斯一脸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