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一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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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流动着的风是舒缓的。墙角四处放着吸热的冰块已经融化成了水。视线涣散了许久,才勉勉强强集中起来,落在床前。

    床前靠坐着一个人,阖着双眼。模样似乎有些憔悴,暖金色的光线从窗户照了进来,隐隐点亮了他的半个轮廓。

    我似乎吵醒了他,他动了动睫羽张开双眼,眸子里一片血丝,粗暴地对外道:“太医,还不快滚进来!”

    一拨太医躬身而入,隔着床帐将寝榻都围满了去。

    一位资深的老太医,率先以银线袭腕帮我把了脉,其余的太医一一上前把脉,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跟面前邋遢的青年俯首帖耳道:“回皇上,夫人的毒总算是暂时压下来了,只要不动怒不动心,尚有三个月的时间……”

    他勃然大怒:“朕要的不是三个月,要的是她一辈子!给朕继续治!”

    一群人纷纷跪下,坦诚道:“恕微臣直言,就是皇上要摘了微臣们的脑袋,这也已经是夫人的极限了啊……”

    “没用的东西,都给朕滚!”

    原来我还没有死,这里也还是大祁国的皇宫。身边的人是大祁国的皇帝,却是我有史以来见到的最不像皇帝的皇帝。

    我不知道我睡了几日,但我想,应该叶晓已经安全了吧。原本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最终还想着让天澜将阿爹送出宫去,我就再无后顾之忧。

    继续往下想时,头痛得厉害。

    他着急地弯下身来,握住我的手,道:“阿琤不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良久,我哑声道:“我但求一死呢。”

    “说什么傻话”,他整个人都倾了下来,将我抱进怀,“不许这样说,我不许你死。阿琤……阿琤……为什么?”

    我安然道:“我了无牵挂。终于完成了昭妘皇和阿娘的嘱托,从来没觉得有这么轻松过。纵然你们都知道叶晓是北遥国的皇室,纵然她拿了兵符,没有我密宗的暗号,没有我亲自联络召集,谁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让北遥秘军重现,叶晓唯一能做的就是昭告天下解散秘军。唯有我一死,这些秘密才能永远被带入尘埃。”

    我也解脱了。

    “解药呢?”他问。

    我笑了笑,道:“散魂丹没有解药。”

    只不过此生略有遗憾。便是没来得及,寻一处有梅香和梨雪的地方,流水成江,我捣衣,他沽酒。

    秦方辞,是我的遗憾。

    “不要紧,没有也不要紧,我会让太医院抓紧时间配解药的。”他手指抚着我的发,轻声地呢喃,“我不逼你了,再也不逼你了。没有什么,比让我失去你更无法承受。”

    我愣了愣,缓缓伸出手臂回抱着他,道:“那你的江山呢?也不要了么?”

    他浑身一震,忽而我手心里露出平素挽发的发簪,毫不犹豫地往裴子闫的后背心刺了进去。他闷哼一声,生生地承受了。

    我淡淡道:“可是我恨你。我的孩子,也是你杀的吧。”他不语,我又道,“我在你的书房里,发现了当初喝的安胎药的药渣。你知道我有了秦方辞的孩子,祸水东引给苏情,让苏情误以为孩子是我和你的。”

    他闷闷地咳嗽,血落入了我的脖颈间。

    “你早已经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裴子闫。你摧毁了我阿爹的健康和生命,摧毁了我妹妹渴望的平凡,摧毁了我的孩子和幸福。这些,是我的一切。”

    他道歉着说:“阿琤,我错了,我可否还能再来一次?若能够再选择一次,我定不负你。”

    “可是,回不去了。”我将深深没入皮肉的发簪缓缓抽了出来,手心里全是他的血。

    他呼吸有些重,将我抱得很紧,带着深深的悲凉,龙袍袖摆上亦是斑驳的血迹,道:“阿琤,再重新来一次,我娶了你,可好?我再不算计你,也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了,真的。”

    我想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答应嫁给裴子闫。当初梨树下那袭黑衣翩跹的少年早已远去,痴痴守候的一段情化为乌有。但是我一介罪妇,且亲手射杀了苏情的消息也被放了出去传到朝堂,裴子闫要娶我为妃,激起文武百官的怨愤,尤其以拉党结派的苏相为首,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可裴子闫力排众议,还是坚持要娶我。这样下去只有一个结果——臣心不附。

    裴子闫聪明一世,却糊涂在了这一时,冲动在了这一时。这便是我答应秦玉瞻给他的一个交代,从此他负责保护叶晓的一世安稳。

    婚期定在九月初九。

    暮夏还有几天回热,明华宫里热热闹闹地筹备着。我躺在回廊上的摇椅上,一张眼便是满目的喜红。

    明华宫里意外地来了一位客人,瑾妃。

    她身边跟着两个宫人,拎了食盒。我起身相迎,她便带着温和的笑容,上前来道:“身子不好就不要这么见礼了。”

    瑾妃进了屋,将食盒打开来,把里面的糕点一一摆上桌,最后再放一碗莲子羹。我看见那莲子羹,愣了愣,听她道:“我做了几样点心,不知夫人喜不喜欢,故而送过来夫人尝尝。”她将一叠芙蓉糕推至我手边。

    我喝了一碗莲子羹,再吃了几块芙蓉糕,道:“点心甚美味,莲子羹也好。”顿了顿,我笑,“这让我忆及夫君还在的时候,整个夏天都会让人给我每日备一碗冰镇莲子羹。”

    她愣了愣,道:“夫人想开一些。”

    后来闲话了一阵,天色渐晚,瑾妃带着宫人离开回去。我独自一人在房中静默半晌,方才伸指进口中,取出牙缝下的一张小字条,缓缓打开。

    那金钩银画的小字,竟是秦方辞让人传的信。我颤了颤手指,努力收紧才能捏得住那小纸条,良久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若是还能等,多好。

    思虑一下,本想将它扔进点燃的宫灯里,最终还是收回放进了袖兜里。那个时候我觉得,留下这么一个念想,走的时候带着走也好安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