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第 1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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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国府上上下下正盼着贾政回京述职呢, 想着正巧王子腾也高升了,不管是他还是元春,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给贾政谋个实职也是好的, 刚得了信,说舅老爷如今离京不到两百里了,只是染上了风寒, 怕病情恶化, 不敢再急匆匆地赶路, 在当地寻了个大夫吃药。贾母连声道:“是啊, 急不得, 什么都没有身子要紧。”又不免抱怨,“是怎么安排的,好歹也拜相了, 连个随行的大夫都没有,还得在当地找么?”王夫人、王熙凤等亦十分担心,等得越发焦急。

    谁知没几天, 消息传到京里, 说是那十里屯没有名医,王子腾误用了药,一剂药便去了。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正如贾母所说, 他一个宰相, 这么远的路, 没有随行的大夫便就是遇到了庸医,什么样的医生敢胡乱给当朝丞相用药?就是晴雯、尤二姐这样的弱女子,用了虎狼药,也不过是身子元气大伤,病拖成了大病罢了,王子腾戎马一生,身子底子好,这么多年没见他得过什么病,竟能被“一剂药”就折腾没了?那得是什么药?

    贾母满腹疑惑,但又不敢说出来,只是心知肚明,如今的四大家族,大势已去了。平时再嘻嘻哈哈的人到了如今也知道家里是什么境地了,都开始各找出路。许是薛蟠的新媳妇夏氏丰厚的嫁妆让贾赦眼馋,把迎春许给了一个叫孙绍祖的人。

    那孙家祖上乃是宁、荣府中门生,现只那孙绍祖一人在京里,现袭指挥之职,因家资富饶,正在兵部候缺提升,贾赦却因曾收了他五千两银子,许诺给他在王子腾那儿说说,把兵部的缺儿给他,如今王子腾又没了,他哪里有本事再给孙绍祖谋职?可那五千两银子早已花了个干净,今时又不同往日,要拿出五千两来也肉疼,遂想起迎春来,回明贾母,隐去自己收了孙绍祖的银子一事,只把他夸得前途大好,要将迎春配给他。贾母心中并不称意,然而想起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况贾赦的脾气,哪里是说管就管的了的,何必多事出头?到时候贾赦一个不高兴,闹得全家不得安宁,因此只说了“知道了”三字,并不多言。倒是回京述职的贾政,不喜那孙家的门风,劝了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宝玉听说那娶亲的日子极近,今年内就要过门,又见邢夫人回过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越发地扫兴,每每痴痴呆呆的,往紫菱洲看去时,只觉萧瑟,不由地迎风落泪,却听身后有人说:“二哥哥又魔怔了。”

    却是探春。

    宝玉奇道:“三妹妹怎么来这里?”一想却也明白了,探春和迎春一样,都不是太太养的,只是探春的性子更刚强些,不似迎春软弱,家里的下人也不敢欺负她,她还时常帮着迎春主持公道,虽每每怒其不争,但到底是自己的姐姐,气过了还是要继续给她出头,她们姊妹俩感情一向好,如今迎春要出门,孙绍祖听人说起来,是个比薛蟠还狂妄不讲理的,她那个性子,能有好日子过?探春又怎么会不担心?

    他却不知,探春如今脸色凝重,却还因推此即彼,想到了自己。老太太平时疼她们吗?比起家里其他人,自然是疼的,若非从小被老太太接过去养,她跟着赵姨娘,不定就是第二个贾环了。可这疼爱也仅限于此了。迎春虽木讷不讨喜,但向来乖顺,事关一辈子的大事,大老爷鬼迷心窍地定下来,连二老爷都去劝了两回,老太太竟一句话都不曾说。那以后,她的亲事呢?虽然贾政的人品比贾赦可信得多,但若是她也不得不嫁去见不得天日的人家,老太太也不会拦一句吗?现在家里情况每况愈下,她们几个别说像大姐姐一样登上枝头做凤凰了,想和湘云一样许个世交的勋贵子弟都不如从前容易。探春想到自己在藕舫园船上抽的那支杏花签,心里一阵烦躁,想道:“果然是假的,什么王妃,家里如今这景况,只要不子孙流散,就是菩萨保佑了!”又问,“二哥哥见过那孙绍祖没有?”

    宝玉气得顿足道:“妹妹休要提了,怪道老爷不喜欢他家,都说那薛大哥哥是个浑人的,这姓孙的却比薛大哥哥还要再浑十倍,在酒席上,当着老爷的面就开始说无礼的话。老爷回来气得后仰,说早年他家有求于我们的时候,这人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如今却尽是轻蔑,还说着‘风水轮流转’这样的话,二姐姐听说还要带四个陪嫁丫头去?如今可是又要少了五个清净人了!三妹妹,咱们去求老太太,请她做主,别让二姐姐嫁过去罢!”他说罢就要走,却见探春仍旧站在水边一动不动的,只苦笑抹泪。

    “二哥哥,你不懂吗?老太太要是想做主,早就做主了!”探春泣道。

    宝玉停下脚步,一阵风刮过,岸上的蓼花苇叶也跟着摇摇落落,恰似即将飘零的“菱洲”迎春。他素来是贾母偏爱的那个,用他自己的话说,短了谁也不至于短了他的,是以他在理所当然地享乐里忘了,老祖母并不是真的神仙,她并不能什么事都解决掉,便是她能解决的,她也不是事事都会去插手。他的二姐姐,如今就在这“不能”与“不愿”里。

    探春又道:“可恨前不久,还嫌家里不够乱似的,为了个莫名其妙的事儿,竟然自家人抄起了自家人,把司棋的命给抄没了。”司棋做了什么事,她隐约也是听说了的,虽然私相授受是大忌讳,但司棋却是迎春屋里头一号的丫头了,泼辣、精明、敢哭敢闹敢顶事,要是有她做陪嫁,迎春还能有个助力,就算拿不住孙家的主子,也别被孙家的下人欺负了去——如今说是要给司棋做陪嫁的那四个丫头,和她一样闷不吭声的,只怕要一窝蜂地被打压得彻底。

    宝玉不由地悲从中来,忍不住问道:“三妹妹,你说,咱们这些人,将来会怎么样呢?”

    探春没回答他,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林家的姐姐在南安王府过得不开心的时候,她家老爷、二爷都出动了,去她婆家给她讨说法,后来更是把她接回家去住了,要是我将来被欺负了,你会去接我吗?”

    宝玉立刻道:“你放心,便是我没那本事让别人听我的话,我去求老太太、太太,她们肯定会为你做主的。”

    探春长叹了口气。老太太、太太会为她做主?宝玉又为何没有本事让人听他的话呢?如今不是别人求他,他自己的亲妹妹希望他能有些担当,将来好给自己撑腰出头,也不行么?二哥哥从小有一股天真气,这曾是她最喜欢哥哥的地方,然而如今家里一日不如一日,全靠一点老本同宫里的娘娘撑着的时候,他还一边享受着人间烟火,一边说着清新脱俗的话。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听几个婆子一边说着“你们小心着些,此刻太太亲自到园子里查人呢”一边又笑“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他妹子家去,总算把这祸害人的妖精撵走了,大家亲近”,宝玉一听得王夫人亲自来园子里查人,便知要拿他屋里的人下手,也来不及同探春道别,一溜烟就跑回怡红院去了。

    却说那王夫人,因着家里越发不比以前,心里焦虑更甚,加上前阵子绣春囊一事,深恐宝玉在大观园里住着,没人管束,要被丫头们带坏了,故而亲自领着人,把怡红院里所有的丫头叫出来,上至袭人,下至粗使的小丫头,都一一检查了,命把晴雯撵出去,又命四儿、芳官的干娘来领人,叫她们出去婚配,并下了命令,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子里,令干娘都带出去自行聘嫁。这些女孩儿们在宝玉、姑娘们屋里也当了两年差了,攒下了不少首饰体己,干娘们听说了,无不欢欣喜悦,相约着要去给王夫人磕头。

    王夫人又命把宝玉屋里眼生的一命收卷起来,及至见了他屋里那几本《西厢》,更是冷笑不止,宝玉原还想为晴雯等说几句话,见这几本书被翻出来,吓得冷汗不止,虽心下恨不能一死,然王夫人盛怒之下,他并不敢说什么,一路跟着王夫人送到沁芳亭,王夫人命他回去好好读书,明儿个老爷要查,他才敢回去,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看着晴雯、芳官她们铺上空荡荡的,默默流泪,想道:“和四儿、芳官说的那些话,都是躲在屋里偷偷说的,谁这样犯舌,怎么就说出去了?”一面恼自己不小心,一面恨那去传信的。见袭人在一边垂泪,不免又和她哭了一通。

    袭人见他疑上自己,半是替自己辩解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什么话都说,屋里屋外这么多人,那么多婆子、小丫头,你知道她们心里什么心思?”宝玉道:“怎么谁的错处都挑的到,就是挑不出你和秋纹、麝月的来呢?”袭人也不好再劝,叹道:“此刻也查不出是谁来,白哭一阵罢了。你要是觉得我们几个没被打发出去,你心里不高兴,也别担心,便是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处,不是太太忘了,便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落我们罢了。”

    宝玉见她说这样的话,忍不住哭了起来,只想道,晴雯那样一个心气高又娇滴滴的女孩儿,此刻病得那么重,她又没个爹妈,只有个醉泥鳅姑舅哥哥,这一去,哪里还能见上一面两面呢?又想起今年无故死去的海棠花,禁不住拿出来与袭人说了通胡话。袭人却道:“若说海棠对应人,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她纵然再好,在这屋里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应着什么,也该是我先死才是。”宝玉听她说起生死,忙掩住她的唇,宽慰起她来。

    袭人倒是没料到会引出他这句话来,心里暗喜,脸上也带了些许羞涩,又同他说起自己已经把晴雯平日里攒的衣裳各物,并自己攒下的几吊钱,等晚上避了人,叫老妈子一起带出去给她。

    宝玉怕她寒心,赔笑抚慰许久,又放心不下晴雯,叹道:“怎么林妹妹把茜雪带到家里去,没把晴雯带走呢?”

    袭人冷笑道:“此刻为了晴雯,倒不怕得罪你林妹妹了?她家里是什么地方,从你这儿出去的丫头她都得收着不成?晴雯是因为生着病出去的,连太太都怕把病气过给你,你如今倒不怕她把病气过给林姑娘了。你说晴雯口角锋利,性子爽利,这么多年下来也没得罪人,我看倒是未必,屋里屋外的婆子和小丫头她该惹的都惹了,你可把林姑娘想得太大度了,要是到了她那一处,这两位‘大小姐’,总有一个要气到的。”说罢,便也不理宝玉,独自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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