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杨之前一直觉得，融城这个名字，听上去实在是很奇怪，似乎与所有的人和物，都格格不入。

    玉虚道人曾介绍，这里从前是不叫这个名字的，只因太过炎热，很多人都念叨“要把人融化了”，久而久之，居然就被叫做融城了。

    听起来有些让人啼笑皆非，可赵小杨在此地的这段日子，也确实常常体验那种犹如置身火炉的灼热感。

    待惯了冬暖夏凉的太平州，以及有些阴冷的四华州，这个地方，倒真让他怎么也无法适应。

    当下已是八月中旬，早过了最热的三伏天气，可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种闷热又黏黏腻腻的气息，哪怕是到了晚上，也让人特别不舒服。

    也不知是不是受这种天气的影响，走在夜色下的赵小杨，总觉得胸腔里堵着什么东西，有些烦闷。

    空旷的小山坡上，有一道肥胖的身躯负手而立。微风吹动他宽大的袍子和一头白发，莫名地给他的背影增添了一份凄凉感。

    他并未回头，只淡淡地开口道：“你知道我在这里？”

    “你没特意隐藏行踪，要找你，并不难。”赵小杨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俯瞰着远处依稀有亮光传出的城镇。

    “你是来为那些人求情的，赵大侠？”

    “其实，有时候我还挺怀念你叫我赵兄弟的，或者杨兄弟。”

    阿鼻三守咧着嘴角露出个怪异的笑：“赵大侠如今也学聪明了，懂得先跟我拉近关系了？”

    “我要是真聪明，那就不会来此了。聪明人都该知道，与阿鼻宫作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你是想让我夸你真有一颗侠义仁心？”阿鼻三守终于转过头仔细打量着赵小杨，喃喃道，“确实是变了，当年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赵大侠了。看来那位方姑娘的死，确实是改变了很多事情，既让北华山少了一个徒弟，又多了一个到处扬名立威的赵大侠。”

    赵小杨不禁微微愣了一下。

    方夏意离开北华山的真正原因，山上的弟子自是不会对外透露半字，可早已满腔怨恨的方夏意，未必就会保密，哪怕他向天下人公告明净的所作所为，北华山也是没资格阻止的。

    但这些年来，他们非但没从外界听到半点风声，如今居然连方夏意投靠的阿鼻三守都不知道缘由，那么是否说明，方夏意也一直在为北华山保守这个秘密？

    是因为，他还记着北华山的恩情，记着师父和师兄弟们么？

    见赵小杨神色有些黯然，阿鼻三守轻轻地笑了笑，问道：“若是当初那位方姑娘的魂魄没有尽数散去，赵大侠是不是也会和我一样，无论经过多少年，都不会放弃将她救活？”

    赵小杨没回答，但在他心里，答案是肯定的。

    只可惜，他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那么，赵大侠又凭何，来阻止我救我要救的人？”

    “我并未阻止你救人，可你若要用郑嫣试蛊，我绝不会视而不见。周玉锦已告诉过我试蛊有何后果，郑嫣不仅没机会活下来，她甚至，连痛痛快快地死去都做不到。”

    “那不是她应得的么？他们郑家，欠我们李家的。这笔债，两百年前就该还了，能让他们活到今日，多了那么多子孙后代，已是我给他们的恩赐了。”

    “好一个天大的恩赐！”赵小杨忍不住冷笑出声，“当年，无论是谁害了李家，你都可以复仇，因为那确实是他们欠你的。可如今，郑嫣何辜？

    若是现在突然冒出个人来告诉你，你们李家祖先在三百年前欠下的债需要你来还，你又当如何？莫非你真能坦然认下这笔债，给人偿命么？”

    他的语调抑扬顿挫，眼神也无比坚定，倒让阿鼻三守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

    良久后，阿鼻三守才轻声道：“知道我从前为何那么喜欢你和方夏意么？太像了，你们和他，真的太像了。”

    赵小杨已然明白这个“他”指的是什么，所以只静静地等着阿鼻三守继续说下去。

    “那个臭小子，总是没出息，读书不行，做买卖也不会，每天除了吃，什么正经事也不做，见人就只会咧着他那张讨人喜欢的笑脸，好几次我想要动手教训他，可一看到他的笑容，我就下不去手了。

    上次在南疆见到方夏意，我突然就觉得，好像那个臭小子，又回来了。不过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现在的方夏意身上，连仅有的那个相似的影子，都不见了。

    你也一样，你从前与他也很像，傻小子一个，总容易被人欺骗，现在，傻小子变成赵大侠了，突然就……陌生了。

    所以说啊，人真的是不要轻易改变的好。可惜现在，我也变了，若有一天他真能醒来，只怕都不愿认我这个父亲了。”

    赵小杨一直沉默着，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世和遭遇，他对“父亲”这个角色，似乎总会有一股莫名的恻隐之心。

    山风没有丝毫凉意，打在人的脸上，闷闷的，特别不是滋味。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阿鼻三守才道：“看在是你的份上，你来劝我，我听了，可惜，对我而言，没有比救回儿子更重要的事。我可以不动郑家的人，甚至可以放过周家兄弟，但他们，还有你，必须用另一种方式，为我救人。”

    “什么方式？”

    “这种方法，赵大侠早知道的。夕酉，或者，柳七辰。”

    终于，还是回到了从前那个问题上，他一直想要的，便是夕酉和柳七辰身上，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内丹。

    赵小杨自嘲地笑笑：“你也太抬举我了，他们二人一直躲在北疆雪域不肯露面，连你阿鼻宫，和这天下所有修道之士，都拿他们无可奈何，我能做什么？”

    “夕酉或许不行，那柳七辰呢？”阿鼻三守定定地看着赵小杨，笑得有些玩味，“赵大侠既然要当大侠，那么，也该继续斩妖除魔才是，柳七辰不是早该死在你的手上了么？”

    赵小杨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这些年来，这个名字，他真的从来都不想听到。

    “让周家兄弟用他们知道的方法助你，取出柳七辰的内丹，只要我儿子能复活，其他的事，我都可以不再计较。若是赵大侠做不到，那就别在这里正义凛然地指责我了，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我坏得坦荡，口中没有时刻挂着仁义道德，不是么？”

    阿鼻三守冲赵小杨耸耸肩，那一脸的笑意，竟然还是和从前那般，看起来傻傻的，很是和蔼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