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杨愣愣地站着，看着那个几个时辰前还被他叫做父亲的男人，一步步走近。

    他知道，那个人，现在，真的已经清醒了，已经是个正常人了。

    这本一直都是他最期待的事，可如今他却又忽然觉得，那个人，看上去好陌生。

    哪怕这三十年间，有整整二十六年，他都是和那个人生活在一起的，可他，还是觉得无比陌生。

    明净就这样寡白着脸，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站到了赵小杨对面，缓缓道：“所有的事，我都记起来了，你……不是我儿子。”

    赵小杨腿一软，只觉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若不是远处的方夏意及时赶过来搀着他，他估计也如方才的洛阳子一般，倒地不起了。

    他很想问明净究竟在说什么，可他的嘴巴无力地动了一下，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明清真人沉声道：“那真正的慕临，究竟……小杨又是谁？他和你同在赵家村出现，慕临的血灵玉也在那里出现，他的年纪亦对得上。

    而且哪怕是你疯癫之时，也还知道他是你儿子，否则十四年前他在赵家村出了事，你不可能用尽一切办法替他招魂续命……”

    说到这，他突然顿住了，不敢置信地道：“莫不是……莫不是十四年前在赵家村时，他的身上……就有癸亥的内丹了？所以，那一次他也和前几日在南疆一样，死了，又活了？”

    方夏意是不知道南疆发生的事的，听到此处，他也很是诧异地转头看着赵小杨：“你身上……你能……你能死而复生？你和夕酉一样，你……死不了？”

    赵小杨轻轻地点点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怔了片刻，方夏意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直到双目含泪，直到整个人都哽咽：“当年，你想为七辰挡下那一剑，其实七辰根本死不了，然后……然后我姐姐，又为你挡下了那一剑。

    她死了，可你……你也和七辰一样，死不了。原来……原来我姐姐，竟是白死了，她到死，到魂飞魄散，也都不知道，她的死，居然是毫无意义的，真可笑，真可笑啊……”

    赵小杨无力地闭上双眼，声音沙哑着道：“是我欠她的，我这辈子，都欠了她的。”

    又沉默了许久后，明净才对明清真人道：“你说的没错，十四年前，小杨体内，就已有能让人死而复生的内丹了，但不是癸亥的，而是柳七辰的。”

    这一次，所有人都又倒抽了口气，包括一直面无表情的公良虚也已抬头看着明净，问道：“那她的的内丹，又是谁的？”

    “这个问题，也是我在三十年前才发现的，当时柳七辰重伤未愈，那晚南华山所有人，都在护着她，尤其是……尤其是念华师妹到了后，更是千方百计阻止我，拼死要救柳七辰，所以，她逃了……

    我追了出去，直到离开四华州，直到……几日后，到了那个叫赵家村的地方。她的天残渡神引还未完全练成，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杀了她。”

    柳七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明净：“三十年前在赵家村，我也死了？”

    明净轻叹一声，点点头：“是，你死了，还有……还有被你带走的孩子，我的亲生儿子慕临，也死了，赵家村的很多人……都死了。”

    “是因为你们俩斗法，是因为你用了天残渡神引，才招致电闪雷鸣，山峰崩塌，赵家村才会……才会差点一个人也不剩？”

    赵小杨红着眼盯着明净，“你当时当真……当真已发了狂，连自己的儿子，连那些无辜的村民，全都不顾了么？”

    明净痛苦地阖了阖眼，轻声道：“是我的错，我也不知……不知那次的天残渡神引，有这般威力。”

    顿了顿，他接着道：“我当时，几乎已经疯了，我只知道，我又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我只知道，我儿子……也是死在我的手上。

    我浑浑噩噩地在那些死人堆里过了一天，没想到，没想到柳七辰居然……居然又活了过来。

    我和她也是直到那时才明白，她不仅天生就会瞻心术，她甚至，一生下来……就是魔，就是和癸亥夕酉一样，永远都死不了的魔！”

    大殿内，一直都有无数的抽气声，无数的惊呼声。

    这些声音，今日似乎从未停止过，因为让人惊骇的事，实在是太多，一件接着一件，让人猝不及防，更让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默默站立一旁听着这一切的巫云走了出来，道：“那我便明白了，三十年前我师父赶到赵家村，只见到师妹最后一面，知道她是为救小杨才死的，可师父不知师妹用的是何方法。

    我猜，应该就是师妹把自己的内丹给了小杨，才让他重新活了过来，也因此，师妹的魂魄才会一直附在小杨体内，或许这是她唯一有机会活下来的方式。”

    赵小杨却是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可能，我是十四年前死而复生后才……才发现七辰的魂魄被困在我体内的，怎么会……”

    “也许，是因为你那次的意外，或者因为我尝试为你招魂续命，才让一直沉睡的魂魄，苏醒过来。”

    明净自嘲地笑笑，“那时候，哪怕是疯了，可我也是真把你当我的儿子啊！真想……用尽一切办法，救活你啊！

    可我，真的救不了。赵家村的人……他们只是普通的村民，他们以为，真是我把你救活了，其实……不是……”

    “那既然……既然如此，既然真是七辰把自己的内丹给我，让我活了过来，既然三十年前，我真的死在了赵家村，那我……我应该就是慕临，你为何……为何说不是？我到底……是谁？”

    其实，知道自己不是慕临，知道自己不是明净的儿子，知道自己也不再是柳七辰和方夏意的仇人，赵小杨应该开心，应该庆幸的，庆幸自己不用再背负那么多。

    但他根本开心不起来，他现在有的，只是慌乱，只是惶恐。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慕临，他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将慕临和赵小杨融为了一个人，他早就接受了这个身份，早就习惯了这个身份。

    他甚至，为了那个他以为的父亲，背负了那么多年的债，赎了那么多年的罪。

    可如今那个人又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么，真的又是什么？

    “你确实死在了赵家村，也确实，被柳七辰救活了，可你，不是我儿子，你是柳南风的儿子，你叫……柳一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