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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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不了那次经历,忘不了未婚妻?”我说。

    “你说得对,”玲子喝一口酒说,“可这位有一点儿与众不同,换了别人,一定会对沉痛往事只字不提,以免勾起伤心;就连周围朋友,与他在一起时,也一定会刻意回避相关话题,以免对方难过。

    “他却不然,总是主动与别人谈起这段往事,好像惟恐别人不知道似的。逢人便对往事大谈特谈。死去的朋友、未婚妻,一概成为他的话题。他谈他以前的桩桩趣事,包括死者生前对自己不好的地方,还开他的玩笑。甚至连隐私也在他的议题之中,什么未婚妻做爱时喜欢的体位啦、特殊的癖好啦,凡此种种。仿佛死者仍然活在身边,与之对话、开玩笑。渡边君,你见过同死者开这种玩笑的人吗?”

    “怀念死者的一种方式。”我说,“也许这样,能减轻往事在他心中形成的压力,未尝不是一个好方法。”

    “但周围的人却不这样认为,都觉得他精神有问题。”玲子说,“不过,人还是好人,讲起话来非常风趣,很有爱心,喜欢孩子,自己还收养了几只在大街上无人认领的残疾动物,屋子里俨然成了一所动物园,特别热闹。每日除接待登山者外,自己就在屋内看书、弹琴、逗那些动物自娱。做饭功夫甚是了得,我在他那里吃过几顿饭,手艺正经不错呢。”

    “有机会我一定去尝一尝。”经玲子这么一说,我对这人也产生了兴趣。

    “没问题,”玲子说,“明年二月份来,正赶上札幌举行冰雪节,听说可热闹了。”

    正说着,电话响了起来,玲子起身拿起话筒,与对方讲了几句,然后将话筒递给我:“贵子,找你的。”

    “渡边叔叔,你好,我是贵子,”对方奶声奶气地说,“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我说,“你那么乖,我怎么会忘?”

    她在那头又咯咯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回东京?”

    “明天。”我回答,“我还会回来跟你玩的。”

    “等着我,明天我来送你,好吗?”

    我说好。

    “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放下电话,我笑着对玲子说,“又礼貌,又聪明。”

    “渡边君,这么喜欢孩子?”玲子笑着说,“你这人又诚实、又有爱心,我敢保证,以后准会是个好丈夫。”

    我笑了笑,想起“登山王”,觉得其对死者的态度颇有意思。于是向玲子提议,两人像在阿美寮直子在时那样谈话。

    “说不定直子就在我们旁边呢。”我开玩笑说。

    玲子双手赞成。于是两人当直子就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谈起来。开始还像那么回事,后来渐渐有些偏离,干脆一同讨论起直子来。历数她的优点与缺点,仿佛在议论一件新买的东西,衣服、家具什么的,心情也慢慢轻松。我发现,如此对待死亡,确是怀念死者、减轻痛苦的最好方式,那位“登山王”太聪明了。

    “这样直子会不会生气?”玲子问。

    “不会的,”我说,“她坦荡若砥,从不隐瞒自己的缺点,有人指出,甚至会高兴呢。再说,能被我们记住并这样谈论,她说不定有多高兴呢。”

    “那好,”玲子抱起吉他,“《挪威的森林》,直子最爱听的,老规矩,可要交钱的。”

    “好。我代付。”我说着,将一百元钱放到玲子那边。

    我们这样弹一会儿聊一会儿,尽兴而止时,起身走到窗前,发现雪停了,黑夜从天而降,旭川像一位处子,慢慢合上眼睛,正准备悄悄进入梦乡。

    我决定坐火车回去,第二天,和玲子在车站离别。那个小女孩贵子,果真没有食言,大老早拉着爸爸来玲子家等我。与玲子话别后,我抱起贵子,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头也不回踏上火车。火车开动,“多给我写信”玲子在后面喊,他们渐渐在视线中消失,我坐回座位,发现自己已泪流了一脸。

    中午,在车上吃过午餐,我睡了一觉,醒来后拿出玲子送我拉赫的唱片,仔细阅读上面的简介。看累了,便将头仰在座位上沉思。

    此次见到玲子,我隐约感觉到一些变化,与上次在东京时相比,她对男性似乎有一种本能的抗拒与疏远。也许仍然不能完全适应外面的世界吧,我想,毕竟,开始新生活,总有些困难的地方。火车呼啸着前进,我将头伸出窗外迎风前瞻,沿途景物快镜头般纷至沓来,树木和村庄纷纷向后倒去。

    我微闭双眼,向窗外伸出双手,想象着直子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