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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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坐在校园中心的广场上读书。在不无寒冷的校园里,冬日的阳光异常可亲,照在身上有种暖暖的感觉。校园里有许多常青植物,常常让人产生季节的错觉。不时有那么一阵恍惚,我竟以为自己置身夏季。

    实际上,这种所谓的读书实在是名不符实,开始的十几分钟还称得上聚精会神,不过一会儿便开始心猿意马,到最后干脆放下书发起呆来。

    我坐在广场的水泥凳上,不胜寂寥地看着校园内的男男女女。近处,一对恋人相拥着慢慢从我眼前走过,忽然不知为什么,女孩开始笑着追打起男孩;远处工地路旁,一位衣衫破旧的建筑工人,吹着口哨与九楼脚手架上的同伴打招呼;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穿着洁白的羽绒衣,互相打闹着跑向教室,银铃般的笑声在阳光中跳跃。十二月份一过,再过几天就要考试放假回家了,阳光好像照进了每个人心里。周围每个人看起来是那么幸福,似乎快乐俯拾皆是,唾手可得,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很难获得幸福感的人。

    我出神地凝望着这一切,渐渐陷入了沉思。我想起了同玲子讲过的和田夫人,她当时是被丈夫“从遥远的冲绳诓到西宫的”,他许诺嫁过去之后,可以为她找到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到西宫之后,才知道学校是在偏远的乡村。而且当时那个村并不想找和田夫人当老师,是和田君答应不要报酬才同意的。这一切,和田都瞒着她。每个月,他从自己微薄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送给校方,当作学校发给和田夫人的工资。后来他在外地服兵役,就汇款到学校。知道真相后,她却并没有责怪他,相反,两人更加恩爱。第二年,他就在前线阵亡了。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我继而想起木月,想起直子,想起绿子,想起绿子的父亲,想起曾经遇见的每一个人。他们每个人的生活,仿佛都已经妥妥帖帖,毫无问题。可为什么我老是与生活格格不入?

    有一段时间,坐在广场上,我常常与自己玩一种游戏,我想象自己就是木月,试着用木月的方式注视眼前的世界,后来又换成直子,换成绿子。最后,我幻想自己是远处那个边走边偷偷笑的女孩,是那个蓬头垢面的教授,是那个肩挎火红坤包的外国留学女郎,一时间,我感觉校园里有无数个“我”在走动。我就此融化在空气之中,每一个在校园走动的人体内,都流动着我的灵魂,那感觉异常奇妙,我一度乐此不疲。

    绿子仍然不想与我见面,我每天一个人听课、回吉祥寺、打工,时而给玲子写封信,重复着疲惫的生活。在广场上坐着,为的就是能碰见她——但却始终未能如愿。课堂生活更是味同嚼蜡,每一位老师重复着繁絮不堪的语言,我不知道这种所谓的学习究竟会与我以后的生活有何关系,只是机械地每天来到教室,坐到铃声响起便返回。

    有时候,我抬起头来环顾周围。老师仿佛一架讲话的机器,站在讲台上,机械麻木的字节从口中吞吐出来;坐位上的同学个个表情木然,仿佛中国的兵马俑。满教室的人一个个仿佛被魔鬼附体。我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也不知何去何从,一种掺杂着孤独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渡边君,直子是谁?”12月的一天,我正坐在广场上发呆,一个声音在背后猛然响起,我回头一看,绿子正笑盈盈地望着我。

    “姐姐的婚礼如何?”我问。

    “嗐,”绿子摊摊手,“结婚的事嘛,还不就那样?渡边君,如今喜欢一个人发呆啦?”

    “听这口气,倒像是过来人。”我说,“发型不错嘛,刚剪的?”

    “如何?”绿子轻抚发梢,笑盈盈地问。

    “翻江倒海,气吞山河。”

    绿子“咯咯”笑起来:“有时间?”

    “当然。”我说。

    “那,吃饭?现在?”

    “求之不得。”

    于是我们走到校门外,在门口坐上开往纪伊国的电车。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在电车上,绿子点燃了一支香烟,“我……”

    “喂,”我慌忙打断她,“这种地方禁止抽烟的。”

    “等他来管再说。”绿子自顾将烟点上,深吸一口,浓浓的烟雾从中喷薄而处,四周人纷纷侧目。

    “现在烟瘾这么厉害?”

    “一个人喜欢抽。”绿子接着说,“我终于……”刚说到这里,列车员过来,喝令她将烟掐灭,绿子将烟收起,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我终于为他们哭了一场。”绿子说。

    “为谁?”我问。

    “当然是爸爸妈妈啦。”绿子说。

    “祝贺你。”我说。

    “谢谢。”绿子兴奋地接受了我的祝贺。

    汽车到站,我们下车到纪伊国书店后面那家地下酒吧坐下,叫了两杯威士忌。绿子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

    “不错嘛,渡边君,有几分成熟的劲头。”

    “莫不是我脸未洗净?”我摸了摸下巴,“胡子也刮了嘛。”

    “真的显得成熟,不是开玩笑。”绿子说,“气质的原因。”

    “谢谢,”我说,“大孝女,谈谈悲亲后的感受如何?”

    “感觉好极了。”绿子喝一大口威士忌说,“就像春雨过后杨柳树的嫩芽般清新。”